近期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推出了两部影片,从出品时间来看,它们来得略迟。但从历史时间来看,这次迟到却又造成了一个奇特的观察距离。考虑到艺联的忠实观众大多有很充分的阅片量和相当出色的电影感受力,不妨大胆说说我的一种发现,供同好参照:看这两部影片,能帮助我们考察一下欧洲对时间和存在的某些自我意识。
小小的乔,小小的寓言
先看未来向。
科幻题材影片《小小乔》的剧情,简言之,是英国某植物集团的科研机构用基因技术开发出一种可以使人快活的花卉,已到了即将全球推出、轰动人间的最后阶段。其核心生物工程师爱丽丝离婚后和她青春期的儿子小乔一起生活,她将此花命名为“小小乔”。但她不得不注意到,小小乔可爱得——要命……
第一次看《小小乔》还是在2019年初夏戛纳电影节上。看完遍体森寒,快步走出影厅,强颜欢笑着拒绝了工作人员要送我一朵小红花(文创品)的好意,径直走到电影宫外。阳光明媚的地中海边,电影节人类群体熙熙攘攘、衣饰华丽、欢声笑语——一切都应当使人快活,一切都不那么真实。这种感受也可以看作是这部影片里人类的悚然体验。
从电影的角度讲,这个故事幸好没落在好莱坞手里。好莱坞大概率会把小小乔最后的生物形态搞成异形模样,顺便把女主角弄成有色人种等,然后一惊一乍、植物大战僵尸,彻底类型化也无聊化,让观众惊声尖笑过后不再把主题放在心上、也不会对照现实有所联想。当然好莱坞大概率也看不上这个故事,毕竟,恐龙逃出实验室,要比小红花逸出培养皿更有视听刺激。对于大众而言,隐喻哪有明说容易理解?
所以《小小乔》是一部艺术片。它发散着清幽、但不容忽视的寓言气质。这里容我插一句:在“寓言”和“预言”两个词语之间,我徘徊数次。最后还是觉得“预言”带着几分时效性,容易让大家以为我把这几年出行不便的抑郁全都怪到《小小乔》头上了。而如果把它看成一则“寓言“,则不但可以超越时间,还可以帮助我们超然物外,想得通,进而还可能意识到这想得通其实也就和想不开差不太多。看似玄学,其实到了剧情里,就是一个完美的闭合逻辑:每一个情节、细节都明白易懂,人物的——也是人类的——命运偏偏走不出去了。
这就值得从电影语言角度讲了。《小小乔》的编剧、导演、摄影、演员、剪辑、音乐等,都是高手。他们用了相当低的成本,在有限的几个空间、时间里,就把人类存亡大事讲漂亮了。没大场面,最可怕的死亡场景你也只能听到一声钝响,然后看到一个构图考究的变焦手法。但小的细节没一处不精致,随便罗列几个:女主角手套、家中壁纸暗红,实验室大褂冷绿;一批工具人制服极简,心理医生套装甚至座椅纹饰则极繁复。音乐不多,但选的乐器很对味,是日本的尺八箫、太鼓等几件,东洋之体,西洋用之,东方古典的空寂幽玄,一变而为西方现代的末世虚无。仔细看,母子吃的几餐饭里,赫然有寿司在。于是不免假设主创对日本文化及恐怖文艺或有暗通款曲之事。
那年,本片女主获得了戛纳最佳女主角。我总觉得,可能东方人更能看出此片妙处。时隔数年,这个故事恐怕又获得了当下话题性,也就更能证明它的“寓言“意味。
“兔兔辣么可爱”
再看历史向。
在小标题里玩了个又老又冷的梗,其目的在于对欧洲当下电影创作中的傲娇气质表达一种善意的警觉。具体到《谁偷了我的粉兔子》一片的观影体验,我会建议观众,既要充分享受电影语言的精致圆熟,要品尝战争带给欧洲人民的苦难,感受个体在历史洪流中的处境,但同时,又要能注意到另一层面的情况,即:这种味道的叙事,能在多大程度上帮助欧洲拒绝包括战争在内的人为灾难?
影片改编自英国犹太作家朱迪斯·克尔的自传体文学原著。二战尚未开启的1933年,德国犹太人精英阶层已经感到危险即将来临。小女孩安娜的父母非常明智地做出决定,尽快离开柏林,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安娜不得不在两个玩具好朋友之间做出人生中第一次重大选择。当她最终带上小狗上路时,还心存不久回来、再见到粉兔子的幻想。不料,这一去就再难回头。安娜很快意识到,甚至她的家人,都很可能随时会失去。那个安全的地方,总是在远方、更远方。
时隔多年,朱迪斯成为一位儿童书插画家,她把这段经历写成了小说。那只早就不知所终的粉兔子,在故事里将再次遗落。朱迪斯故事的轻盈,带着亲历者特有的心有余悸,孩子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到一件小小玩具上,转移开对庞大危险灾难的恐惧。她很清楚,这种转移随时可能被战争斩断,能保持转移,其实意味着细弱游丝的安全毕竟还在。
改编影片的紧张,则来自承平日久人们对不堪过往的好奇与惊异——原来在战火的边缘,还曾有过这样惊险、却又终于温暖的故事呵……这里发生了焦点和重心的另一次转移。不得不说,这次转移做得很巧妙,从而成功地让观众沉浸到安娜一家逃亡生活的各种细节中去,沉浸到家人的亲情温暖中去。这也是导演卡罗莉内·林克最擅长的事情。而这次的偏移又导致战争的恶变得抽象,且是已成定论。这就消解了历史对现实的警示价值。
藉由安娜一家的逃亡路线,我们也大致得到一张欧洲安全系数地图。德国身处风暴中心,瑞士虽号称中立但其实靠不住,法国很想靠得住,但最后也挺不住了。英国伦敦远离欧陆,成了他们最终的归宿。这个“别有用心”的解读可能有助于我们对欧洲当下社会境况、文化心理的前因后果有另一角度的了解。
影片的视听语言可谓赏心悦目,大量流畅的移动运镜结合场面调度、服化道细节,在在呈现出一种电影修为的自信,以至于文化富足的自得自豪。或许恰恰是主创过于自信了,又总让我生出一丝疑虑和不安:叙事口吻中是否有一份小布尔乔亚艺术家身份的傲娇、炫耀?战争造就故事,但大多数普通人不会为了追求故事的传奇性而在劫后余灰中搜检趣味呵。
一只粉兔子的存在可以是重要的。但这种重要,是海德格尔式的存在主义悲情,还是萨特式的人道主义情怀?差别就大了。
一不小心,又把影片看成欧洲思想史了。不过,文艺作为社会思潮的表征,原本就具备这种功能,这并不特别奇怪。假如这两则观影笔记激起了观众考察的兴趣或驳斥的激情,那正好符合了艺联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