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年底寄贺卡的时节,却听到陆柱国老师逝世的消息。虽然明知他年届耄耋,但我还是深感意外。因为他身体很好,在百岁老人并不罕见的今天,应该能够活过百岁。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作为刚到《电影艺术》编辑部不久的编务,我到八一电影制片厂采访陆柱国老师。厂门口持枪站岗的战士要我到传达室打电话联系,让本人亲自来接。打通电话,陆老师中气十足地说:“好——!你等着。”我站在厂门口,远远望见他穿着军装,大步流星,步幅极宽,步速极快,像一阵风似的走过来。他满脸带笑,笑声朗朗,声震屋瓦,好像迎接久违的朋友。
那天谈了些什么,我早就忘记了,但陆老师走过来的活动画面,却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清晰得像是昨天。
和陆老师相对,不会局促不安,而是有宾至如归、如坐春风之感。在他身上,感觉不到官气或名人气。倒是有点儿像“好好先生”,有着明显可见的谦逊。接人待物之质朴,有如老农。同时,他又极其睿智,开放大胆。在座谈会上,不管有多少专家学者发言,他都不人云亦云,而能独出机杼,锐意求新,言人所未道,常有惊人之语。
在一次金鸡奖评选间隙,上影编剧叶丹老师走上前说:“陆老,您的好多警句都在我们中间流传。比如,什么叫鲜花?就是在悬崖边上,差一步就是毒草,那就是鲜花!”与仰慕者交谈,总是一件乐事。但陆老师却很不自在,脸红红地笑着,好像跟他没有关系,并明显愿意结束这个对话。我想,大概是叶丹老师叫他“陆老”而他其实并不老的缘故。
我是看着陆老师的电影长大的。小时候看过无数遍《海鹰》。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有一段时间,露天底下一挂银幕,就放彩色电影《海鹰》。观众对台词都熟了,仍然看得津津有味。《战火中的青春》、《独立大队》是我的最爱。此后一段时间,中国电影灰头土脸,对朝鲜电影都望尘莫及。《闪闪的红星》横空出世,使全国观众扬眉吐气。新时期,《道是无情胜有情》、《大进军:席卷大西南》、《太行山上》都是中国电影的力作。
创作的敌人是成名后的懈怠。陆老师是解放军培养的作家。他参军以后就写,小有成就还写,出了大名仍在写,到了晚年继续写,是终其一生的“写家”。写作对于他,是生命的需要。他是个军人,写了一辈子军人,是名副其实的军旅作家。在他身上和笔下,完美体现着军人的脾性。在他的作品里,无论普通一兵,基层干部,还是高级干部,甚至革命领袖,都有一股血性,一股正气,一股宏大的气魄,充盈着满满的正能量。
陆老师是个勤奋的作家。他写过不少短中长篇小说,在文学领域有卓越的建树,在电影领域也创作颇丰,光搬上银幕的电影剧本就有十多部。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到新世纪的六十多年创作生涯里,始终笔耕不辍。同时,在他担任八一厂文学副厂长期间,大胆地扶持新生代的创作,无私地帮助业余作者修改剧本,起到了人梯和铺路石的作用。
陆老师的成就不是轻易得来的。他曾经到海军舰艇上深入生活,由于晕船吐得厉害,连胆汁儿都吐出来了。可是,他没打退堂鼓,不信这个邪,硬是坚持了下来。于是,有了长篇小说《踏平东海万顷浪》。这个书名蕴藏着多大的勇气和豪情啊!显示了陆老师对困难的态度,很可以“见到”他这个人。
从《踏平东海万顷浪》的一段章节里,脱胎出电影《战火中的青春》。即使在佳片如林的新中国“十七年”也是耀眼的奇葩,在世界电影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它造就了导演王炎,演员庞学勤、王苏娅;让观众牢牢记住了高山、雷振林。“文学是人学”。文学的最高成就是塑造了脍炙人口的典型。高山、雷振林是新中国文艺介绍给全世界的新的典型人物。
在与陆老师聊天时,我谈到《战火中的青春》是您对新中国文学史、电影史的最大贡献。他淡然说,那是王炎同志的作品。我说,没有您的文学基础,他也拍不出来。他没出声。我最想问他的问题,是高山这个人物,到底是生活中有所本,还是凭空的创造?但是,终于没有问。我相信,即使生活中没有这样的人物,陆老师也能创造出来。
在生活中,陆老师是个十分低调的人。舍己为人,屈己让人,甚至有些谨小慎微。在评薪调级的当口,他发扬风格,把机会让给别人,自己蒙受损失。组织上分配给他的朝向好的居室,被下属私自调换,他就默然接受了既成事实。自传已经交稿,但不知考虑到了什么,就以修改为由撤回稿件,无论编辑怎么劝说都拒绝出版。
当夫人鲍梦梅老师为这类事责怪他时,他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喃喃地说:“我觉得,那都是……身外之物。”
几年前,我到陆老师家里去看望他。聊天之余,拿出准备好的册页,请他给我题词。他翻了翻册页,看到罗艺军老师给我的题词,他们在评金鸡奖时很熟,马上爽快地说:“好——!写一个。”我跟着他走进旁边的小书房,他说:“我三十年没写字了。”但是,写出的毛笔字是非常标准隽秀的颜体。还盖上了金鸡奖请西泠印社为每位金鸡奖评委刻的章。
尤为可贵的是,连题词也不是无足轻重的敷衍之词,而是他的夫子自道,是他一生的做人准则和人生信条:“世间万事和为贵,人生百味苦最甜。”试想,能深味这些真谛并身体力行的能有几人?
在不大的书案上面,贴着一张很大的毛主席在庐山的彩照像。这使我有些惊讶,因为这些年已经很少有人在家里挂毛主席像了。在陆老师家小客厅的茶几上,摆着一个镜框,镶着新中国建国初期,毛主席等党和国家领导接见全军文代会代表的合影。除了陆老师,还有高玉宝、彭荆风……陆老师回忆起合影前高玉宝来通风报信的往事,使我如同目见。
在陆老师那谦和、高傲,勇敢、谨慎的心灵里,珍藏着他一生由衷敬佩的人。
前几年给陆老师打电话,问候他的身体,他用河南味儿的普通话中气十足地说:“活着,就是胜利!”然后是豪爽的笑声。那声音现在还回响在我的耳鼓里……
是的,陆柱国老师还活着。活在他作品里,活在他塑造的人物中。
(作者曾任中国电影家协会《电影艺术》编辑部主任,电影文学剧本《建国大业》、《辛亥革命》编剧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