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讲了一个关于替身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权谋的故事,还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沛国都督子虞位高权重,与主子沛王貌合神离,互相猜忌算计。子虞被敌将杨苍重伤,生命逐渐枯萎进入倒计时,无力公干,却不甘心,于是,启用8岁就被囚禁训练的替身“境州”代替自己行走人前、战场,自己则幽居暗室之中,运筹帷幄,演绎了一场与沛王明争暗斗,与影子相爱相杀,与妻子情深意愤;与同僚互利互害的人性真章。琴瑟作为起承转合的意象符号在这个篇章中出现了三次。琴瑟一处,总该“和鸣”才是正道,这是中国人关于琴瑟的儒家礼乐文化的认知,象征着“和”与“乐”。然而,细品电影《影》中的鼓琴鼓瑟,却无一处是“和乐”之道,而正是这“该和而不和”与“不该和而和”的设定,结构了剧情,暗示了人情,隐喻了人性。
一、以琴瑟不和“起兴”
故事开篇,都督爱妻小艾和公主青萍在太极盘上替沛国算卦,得“至阳至刚”之卦,言“大坤乾元万物始,乃统天”,“没有女人的位置”。却有女人的麻烦。片头言:“在残酷的征战和权力倾轧中,古代帝王和贵族难免性命之危,于是,替身被秘密使用,人称‘影子’”。子虞被相传所伤无愈的杨家刀所伤,沛王等一直怀疑出现在朝堂的是子虞的影子,在鲁爱卿一句“难得君臣一聚,和气才好”的话下,突然提议欣赏都督夫妇的“琴瑟和鸣”,并霸道地不容推迟,影子不善琴,身份即将暴露,小艾急中生智,誓言斩手,无奈独自鼓瑟,瑟音凌乱恐极决绝,收音之时举刀向手,影子及时拦下小艾,言:“小艾的誓言,就是我的誓言。”并斩发明誓,才敷衍过去这场危机。看起来,这场所谓的琴瑟和鸣很直观的向观众昭示了影子的身份。我以为不止如是,它隐喻了剧中所有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在“不和”的状态,并非只喻指夫妻不和。《诗经》中的琴瑟寓意,也不只在夫妻男女。《关雎》:“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在男女之情;《女曰鸡鸣》:“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是夫妇之意;《常棣》:“妻子好合,如鼓琴瑟”道家庭和睦;《鹿鸣》:“我有嘉宾,鼓瑟鼓琴”述朋友宾客和乐;《定之方中》:“椅桐梓漆,爰伐琴瑟”寓国泰民安;《甫田》:“琴瑟击鼓,以御田祖”,言天人和合。还有《礼记》有:“士无故无撤琴瑟”,以彰显士人的静好品性;《左传》有:“君子之近琴瑟,以仪节也”,来表彰君子的气节风度;《史记》有:“君子听琴瑟则思忠义之臣”,以载人臣之道。等等。可见“琴瑟和鸣”是中华礼乐文明的情境象喻,是中国人所有人际关系共同的审美理想。《影》的起止都聚焦于小艾了然而惊惧的眼神,贯串这了然和惊惧的就是无一处在“和”的琴瑟之鸣。未能共情,何以共琴;未能合德,何以和鸣。《吕氏春秋》记载:“昔古朱襄氏之治天下也,多风而阳气蓄积,万物散解,果实不成,故命士 达作为五弦瑟,以来阴气,以定群生。” 意思是朱襄氏(伏羲氏的大臣,一说为神农氏)治理国家,遇阳气太盛,天下大旱,民不聊生,于是令乐官制五弦琴,来聚集阴气,而至天降甘雨,百姓和乐。从这个传说中能看出,“瑟”之和在阴柔,以“朱弦而疏越”之音一唱三叹(《乐记》)与琴相和以调阳,“琴音要妙,瑟音静好。”(宋 陈旸《乐书》)《尚书 大传》也有载:“舜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而天下治。”《影》中卦在极阳,却未能琴瑟相和,实则是在以琴瑟不和起兴,而引起所咏之辞章。子虞非真的子虞,怎能与小艾琴瑟和鸣?王非仁和之王,哪里有心境赏和乐之音?琴瑟不过是博弈算计的物象符号罢了。
二、以琴瑟和鸣“承、转”
影片中真正的琴瑟和鸣恰恰是小艾与影子的和鸣,两人表情肃然静默,而琴音却洽和而幽柔,《乐记》有云:“凡音而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小艾与影子情愫暗生昭然若见。该和之人子虞则在暗室忧愤偷窥,很有意思的一个三角情境。小艾应该是突悟到这“和”的不合礼法,于是借口影子的琴需要调音了,言:“第五弦要紧紧了”。古琴五弦分别对应五音:宫、商、角、徵、羽,第五弦就是羽音。刘歆《律书》说:“羽者,宇也,物聚藏宇覆之也。五行为水,五常为智,五事为德,凡归为物。”又言:“羽声差者则其物乱。”也就是说,第五弦对应的“羽”音,其物象为水,“上善若水”,“不争处下”,故其道在“智”,在“德”,其行在“藏”。如果“羽”不合律,那么天下就混乱无序了。小艾与影子的琴瑟和鸣,乱在不该和的和了,实则暗示了伦理的差乱,小艾故作镇静,实则惶恐惊惧而又内心挣扎着来替影子调“琴”,她和子虞曾经的伉俪情深和莫不静好,都在子虞的权谋魔怔中,消耗殆尽而风中凌乱了,她一直在隐忍,此刻却情不自禁。而影子在替主子行走朝堂江湖之间,也慢慢的觉悟到自己的独立人格,开始思考“我是谁”的问题,不再甘心傀儡的身份,有了做回自己的企图。他和子虞的关系之间,本就无义、无德、无情,仅靠“智”和“藏”在维系其“和”,一旦“智”、“藏”移位,则“乱”即生。其实“羽”之水象也昭示了“易”的内涵,水不争处下,在水有能高能下的自由,所谓不争处下,不过是道法自然,顺性为之罢了。人之性亦如水,向往自由,喜做自己。影子从黑暗中走到阳光下,是开启践行替身的使命,也是得到了自我人性开化的一个契机。何况,此时的子虞只能自囚暗室,已经部分地失去了对影子的掌控能力。所以,当影子站进光里的时候,“乱”象的门便打开了。子虞身不由心,逐渐疯魔,无情冷酷。而本该无情的影子,却在阳光下暗生情愫。小艾本该以“没女人什么事”为格言,恪守瑟之风范——“瑟者,嗇也,闭也。所以惩忿。”居坤位,作俭嗇静观者。却为了配合丈夫的权欲,不得不与影子出双入对,而慢慢越位了。调琴者,调情也。《黄帝内经》有载:“肾属水,在音为羽,在志为恐。”可见“羽”音还有惊恐之象,那么这调第五弦,就十万分地应景了,千言万语,千头万绪的矛盾冲突都融在一弦一音之中,人物关系的微妙变化潜藏在这一调中,人的精神心理状态也在这一调中变调了。影片此处的一和、一调,可以说是极其高明的导演的忍术,用极端克制的方式,酝酿着极强大的剧情张力,又影射了人性克制与人性张力的博弈趋向。故事中的人在变,故事才能继续。
三、以琴瑟相争“合”
《礼记·乐记》云:“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影》中的第三次琴瑟是小艾夫妇合奏,从第一个音出来,就充满了杀气,怨气,如困兽狂怒,无“安”,不“和”。密室之中,太极盘上,仔细观影的观众会发现,子虞把琴在阴位,小艾批瑟在阳位,记得这个画面出现的时候,我后面有位先生嘀咕了一句:“这阴阳方位是不是弄错了?”是啊,这就是一个十分高明的颠倒错位。中医经典《外经微言》有言:“乾坤之道,不外男女。男女之道,不外阴阳。阴阳之道,不外顺逆。顺则生,逆则死也。阴阳之原,即颠倒之术也。世人皆顺生,不知顺之有死;皆逆死,不知逆之有生,故未老先衰矣。……颠倒之术,即探阴阳之原乎。”这是道家对立统一的思维方式。所谓:“高者抑之,下者举之,不足者补之,有余者损之。”“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故与之。”这都是颠倒阴阳。老子总结为:“无中生有。”“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柔弱胜刚强”。阴阳位置的颠倒,琴瑟气势的相抗,雨水和着血水的画面,悲愤决绝而又惶惑无奈的人物表情,看着都痛的刀刀入肉的打斗,都在影射还原一切残酷的真相,努力让故事中的人物各归其位。然而,当人被卷入权斗之中,大概都是归不了原位的了。公主青萍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与素未谋面的未婚夫同归于尽;子虞操纵影子,却被影子所杀;影子本来只想回归家园做回自己,却最终选择取代主子;至于沛王,不知真假;至于田战,不明真心。好像只有小艾的真情与惊恐一直在原地,无处安放。她用琴声表达自己的怨愤挣扎,可从结局来看,她好像只能回到属于她的原点。剧情的高潮与激越的琴声相得益彰,电影叙事和声画结构艺术的高超技巧在这里爆发式展示,用爱森斯坦的节奏性剪辑模式,以切接镜头的方式来结构叙事的共时性,用声画合一的方式来转场,用双关语台词“境州破”来暗示人性的变化和延伸剧情,用“情绪”匹配镜头,用声音控制节奏,内在剧情声音与外在剧情声音同步,是角色的内心,也是观众看到的场景,图像、空间、节奏、时间等元素和着琴声和雨声,发生在不同场景中的多重信息叠加穿插,形成叙事逻辑形态,极大地刺激观影者的感官与情绪,引爆对剧情发展的期待心理,引爆“悬疑”。琴瑟相争实则是人性人情相争。而“我要到哪里去?”没有答案。
每每观看张艺谋导演的作品都会生出崇敬之感,感于他对历史文化的深刻了悟和认真演绎的态度,无论在内容上和形式上都不做敷衍。具象化的主题,意识流化的表达,用色彩呈现饱和的情调,用音乐渲染复杂的情绪。每一个物象(人物)都是蕴蓄着社会文化思想的符号载体,演绎着历史,诉说着跨越时空而又亘古不变的人的故事。
(作者单位:华中农业大学文法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