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探索编辑部》以科幻题材为背景,以公路叙事为框架,以喜剧元素为点缀,以人生意义为旨归,加上大胆独特的伪纪录片式摄影,呈现出跨类型、反传统的崭新电影形态。尽管受低成本的限制,导演孔大山仍体现出青年创作者们试图打破电影创作疆界的开拓勇气,在伪纪录片风格下重置虚与实,在荒诞故事里糅合科幻与喜剧,在落寞者之歌中质问存在与虚无。若说作为虚构叙事艺术的剧情电影,其使命在于解构和重构现实,那么影片在此也提出了电影呈现现实的另一种可能性。
虚与实
本片开场便是一段对90年代电视访谈节目的戏仿影像,年轻的编辑唐志军正朝气蓬勃地对记者大谈宇宙和地外生命。电视访谈影像与三十年后衰落破败的编辑部现状进行交叉剪辑,已至中年暮景的唐志军在赞助商面前局促地紧握双手。在过去和现在、青春和暮年时态的对比之下,电影最为亮眼的艺术手法也首次显影,那便是以伪纪录片风格介入虚构剧情片,并凭借此增添影片的真实感和临场感。伪纪录片是一种模仿纪录片格式和外观的虚构剧情片,自80年代以来便得到世界范围内的广泛关注。伍迪·艾伦的《西力传》凭此来伪造历史、讽刺社会,《女巫布莱尔》将伪纪录形式和恐怖片相融,创造了90年代末的票房奇迹。在中国电影中也不难觅其踪迹,贾樟柯2008年的《二十四城记》中用虚构访谈的方式来重新言说对时代变迁的记忆。本片并非标准的伪纪录片,而是大量汲取了伪纪录片的手法与风格,在虚实交替之间拓宽传统剧情片的表现方式。
该片借用伪纪录片的手法来达到灵活的叙述。尤其在影片的前半部分,角色们直视镜头进行“人物访谈”,直接吐露自己的心声,从而也交代人物关系和前史。晓晓提及自己的抑郁症史,秦彩蓉埋怨唐志军执迷不悟。唐志军则坚定陈述他渴望认识宇宙和连接万物的信念,他指着家中的破旧电视机说道:“这不是普通的电视雪花点,这是宇宙诞生时的余晖。”摄影机的在场,带领着观众直望角色的内心,无疑加强了角色信念的感染力。
据导演所言,影片使用双机手持拍摄,更为自由和机动的拍摄方式让影像能够保留现实的细节和生活的冗杂部分。就如开场时宇航服故障后,救护、消防和抢险人员出动时路边群众好奇的面孔,又如在编辑部里果篮和暖气片等细节的呈现。而另一方面,影片在后期制作时又利用了大量跳切来重新组接素材。在快速而跳跃的剪辑下,各种密集的细节信息一晃而过,电影呈现的并非是现实的完整性,而是现实的复杂性,明显的剪辑痕迹也提醒观众这是被筛选和省略的现实。与之相配,角色的台词同样是密集而充满“废话”的,拒绝精密的台词而重拾生活中的冗杂和随意,在琐碎中创造现实感。
不过,本片对伪纪录片不彻底的使用仍然带来剧作和形式上的缺憾。在影片的后半部分,伪纪录片的模式缓缓后撤,让位于情节叙述。但孙一通盖住银幕的手和黑暗山洞中的灯光,无不在提示着摄影机的在场,也遗留下一个连剧作本身都无法解答的问题:持摄影机的人是谁。也可见本片并非意在探讨创作媒介的真假迷思,而在于用现实质感来丰富虚构故事。孔大山还提到,在刻画角色性格时参考了中国独立纪录片中的真实人物,后者身上的传奇性和复杂性让虚构角色更为丰满和立体,就像《算命》中的唐小燕为秦彩蓉一角赋予灵感。通过模仿纪录片的表象影片,完成一次对现实的虚构。
类型与戏仿
在本片中,现实和荒诞犹如是一体两面,它所创造的现实是一个不合常理、抵制连贯性的现实。这也使得了影片创造性地挪用了科幻类型元素,但同时也超越类型的框架与限定,并在戏仿中达成创新。
尽管冠以“宇宙”之名,但科幻在影片中就是一个反衬现实之荒诞的背景。当《流浪地球》系列开启了中国电影在“硬科幻”上的尝试,《宇宙探索编辑部》也试图开创“民间科幻片”,它关注的不是科技进步的宏大幻想,而是民间的科学想象。导演孔大山曾提及本片最初的灵感来源,乃是出自一则滑稽又令人费解的社会新闻:一位山东村民声称家中有外星人尸体,而记者到其家中采访时,发现冰柜里躺着的是一个硅胶外星人模型。这一情节被挪至片中,也表明了本片所代表的科学幻想是与乡土、非专业,有时甚至是与反科学相关联。主人公唐志军只是一个民间科学爱好者,他试图用电视机和自制探索器来找寻外星人,关注各地奇异事件以找寻外星人的踪迹。片中不乏对科幻元素的戏谑使用,就像坐着飞船玩具车四处游荡的红帽子大叔,主人公用520元买下的外星人大腿骨。影片将科学与原始、技术与民间土法、专业与简陋进行并置对立,并由此营造笑料,产生喜剧效果。当唐志军被卡在宇航服内,不得不用救援车将其从楼上吊下,此时的配乐是盛大的《欢乐颂》重唱,他晕厥在半空中就如同宇航员飘荡在太空一般。影片由此将科幻的概念降落到泥泞的现实中,归还其朴实的一面。在高概念和大预算之外,本片展现出科幻电影还存在一种另类的民间表达形式。
本片更应被归为公路片的行列,唐志军为了一睹外星人这一终生目标而踏上路,最终获得的却是对人生存在意义的解答。也正如其英文名“Journey to the West”所暗示出的“西游记”一般,本片意欲与“西天取经”相类比,讲述一次向西而行的探索与追寻。从北京城里一隅小院出发,走向蜀地质朴宁静的乡村,在进入到诡谲绮丽的西南深处。正是由于公路片的旅行模式,身份各异的角色们得以被连接,在云雾缭绕的山林中,他们共同寻找的外星人脱离实体,而化为一种对存在意义和超越性的比喻。
存在与虚无
影片所描绘的荒诞现实最终指向的是对人存在本质的叩问,荒诞与存在主义的理念一同渗透进公路片框架之中:在无意义之中寻找意义。主人公们处于边缘的状态,唐志军和秦彩蓉来自于一家早已被时代遗忘的没落杂志社,在气象站工作的那日苏屡屡酗酒,志愿者晓晓受抑郁症所困,乡村诗人孙一通只能凭村里的低保度日。他们是这个时代的边缘人也是偏执狂,执着于寻找不存在之物,寻找超越于现世的存在方式。这段荒诞不经的旅程也可被视为主人公慢慢挣脱现实物质的束缚,逐渐复归本质的过程,从城市走出、从土屋中走出,丢掉行囊和帐篷。尽管到最后甚至与同伴分离,唐志军在“上山/下山”的牌子面前,仍固执地选择孤身前行。在溪流边,唐志军神秘地邂逅了村里离奇丢失的驴子,它终日追着面前的胡萝卜推磨劳作,这是日常的无意义,也是每个普通人所面临的生活困境。影片以宇宙为名,但终极的质问却是落到个体的人身上。“人类的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唐志军希望孙一通能将此疑问传达给外星人,但孙一通则表示外星人也可能不知道。没有一个绝对的最高权威能够回答人存在的意义,也无法帮助人抵御虚无。
影片借唐志军的婚礼祝词来尝试回答这一问题:“我们每个人既是存在的谜题,也是这个谜题的答案”。人的存在和自由在于其选择和行动。唐志军在结尾时未能念出的诗,亦是相信人人皆有不同的诗句和选择。《宇宙探索编辑部》尽管不算完满,但其形式创新和哲理思考,从关于宇宙的玩笑走向对个体的关怀,仍让人相信电影艺术不仅能回归现实,还终将带来超越现实的可能性。
(作者为北京电影学院国际电影文化传播专业2022级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