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暑期档上映的两部中国史诗电影《封神第一部》和《长安三万里》,不管是真人版的远古神话演绎还是动画版的大唐盛衰画卷,都标注了中国电影工业化发展的重要节点。
《封神》重拾古典戏剧构成及其高浓度的戏剧冲突、庄重精确的舞台剧式表演和空间调度,以示远古商周更迭人神再造的神话历史之宏大、之隆重。相比《封神》的戏剧性,《长安三万里》则给予了中国古诗以最大篇幅的展示空间,这在中国电影里是从来没有的。《长安三万里》虽然是在高适口述之下展开的他与李白相互映照的动画版传记,影像的核心观照却不在于记事,而是以纷纷杂杂的唐诗和宏阔富丽的画面托起的盛唐意象。律诗绝句赋予中国唐朝多少绚烂华章,大唐盛世就承载起文人墨客多少的纵横才气与盎然壮志,哪怕大写的诗性浪漫背后难掩盛极而衰的阴影,难免透着人生多憾的悲怆底色。《长安三万里》除却片尾彩蛋式的9首卷轴诗画的流动朗诵,正片中以各种视听方式输出达43首唐诗。大量的3D定场画面,给与超出叙事的极大景别,俯仰开阔的国画视角,璀璨飘溢的光影渲染,试图将观众带入中国人天人合一情景交融的传统审美体验中。在过场戏和诗景再现里加入的2D手绘水墨画,有的虽未配诗文,但其呼之欲出的诗境意象,什么“小麦覆陇黄”,“二十四桥明月夜”,“江上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李白乘舟将于行/忽闻岸上踏歌声”等等,几乎令每一个背诵古诗长大的中国人心照不宣。
《全唐诗》凡九百卷,是此前诗歌总和的好几倍,撑起了中国诗歌的巅峰。其背景是大唐遍地文学,盛唐皇上个个通诗,贩夫走卒人人读诗。《长安三万里》极尽可能地展示了盛唐诗歌的传播方式,遍布在影片叙事的各个角落,俯首皆拾。有在古琴胡琴手鼓羯鼓下“唱诗”的(《秦风·黄鸟》《采莲曲》《白纻辞·其二》),有水谢楼台或塞外驿站“题诗”的(《黄鹤楼》《燕歌行》),有绿树村边复诵“学诗”的(《过故人庄》),有府街巷口传诵新诗热句的(《宋中十首·其一》《南陵别儿童入京》《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别鲁颂》),有曲江酒肆“即兴赛诗”的(《相和歌辞·采莲曲》《前有一樽酒行二首》)、有将“诗句名片化”相互认识的(《相思》之王维、《望岳》之杜甫、《春晓》之孟浩然、《出塞》之王昌龄、《别刘大校书》之高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之岑参),也有以“诗文见罪”的(《永王东巡歌十一首》),还有结尾翁童点题“长安”一行山水一行“猜诗”的(《子夜吴歌·秋歌》《代扶风主人答》《陇头吟》《别韦参军》《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送陆判官往琵琶峡》)。有不同情节下出现的“赠诗”(《别董大》《扶风豪士歌》《侠客行》),以见证唐诗是如何塑造、激发、扭转和定格士大夫之间的情感关系的。而人物角色如志在千里的李白、向死出征的哥舒翰、女扮男装的裴十二等,他们的壮志抒怀(《上李邕》《哥舒歌》《题玉泉溪》),非脱口而出的诗句不能表达。影片还将一些凡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名诗(《静夜思》《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寄远十二首·其四》《梦游天姥吟留别》《行路难三首·其一》)虚构了情节背景;又选取一些诗歌场面进行情景再现(《登鹳雀楼》《落第长安》《燕歌行》《早发白帝城》)。而影片视觉化呈现诗歌意境的重中之重,则压在了李白的千古名篇《将进酒》上。一个3分钟片段,剧组跨时两年进行制作。
《将进酒》段落充分发挥了动画电影虚实转换、虚实同构的特点,将大河壮浪势不可回并人生短促朝暮之间的浩然长叹,在李白的一个低头挥手间,托化为一番驾鹤银河、比翼巨鲲、畅游太虚、邀盏众仙以及奔赴月华的幻像,以瑰丽变幻的色彩、肆意癫狂的动态、虚幻纵腾见的取景,将片中诗人几经挫折、壮志难酬的悲愤情绪与藐视人间富贵历来圣贤的天纵豪情推到最高点。这场戏是影片打造的李高人生轨迹的重大转折点,是见证俩人友情的最后一场豪饮,从此崇祖敬宗积极入世的高适与入世出世并未得道的李白人生相知不想见。此后一场安史之乱,颠覆了朝纲,结束了盛唐,消灭了六成的大唐人口,也在高、李之间筑起了一道牢狱之墙,一位闪电般晋升为新朝重将,一个恍惚间沦为叛王罪从。
《将进酒》的创作时间被影片提早了八年,把酒畅饮处也从嵩山的颍阳山居直接搬到了黄河岸边,除却李白的平生至交丹丘生、岑勋,还拉上了洛阳相遇的杜甫,次年山东益州相会的李邕,当然还包括虚构了第一视角的梁园高适。影片在尊重大历史事件的基础上,如此这般的左右腾挪移花接木,目的是将大唐诗人波澜壮阔的人生际遇浓缩在高适与李白两人身上,并将李白大开大合充满传奇秘闻与不解之谜的一生收束在高适视点下,更为便宜勾勒盛唐的人文景观。
为此,交集有限交情遭诟的高、白二人,被虚构了40年友情的六场交往,在意外相遇-高适赴约-李白到访的两轮交往模式中,插入两位诗人人生上下辗转的关键节点:一个志在扣天子门,一个行卷交友两不误;一个塞北从军建功受挫,一个入赘游历诗名在外;一个十年耕读学诗有成,一个终南捷径待诏翰林;一个入边军幕府做纪事文人,一个受道箓却再次入赘。二人所行处,有江夏、扬州、长安等富贵繁华处,又有冀州、幽州、松州等边塞苦寒地,有绵延似海的洞庭湖芦苇荡,有遥看黄鹤楼的江夏船码头,有三百里梁园的田园牧歌,一径天潼关的大河风烟……借二人行迹,影片一边以点带面地绘制出大唐版图,一边也展示出盛唐末年入仕之路的开放与艰难、军防边军的腐败与危机。
盛唐诗家云集流派纷呈,影片以边塞诗代表高常侍的立场,观照这个时期最耀眼诗坛之星李太白,难免手段强硬。影片以求取功名的少年发心为连接点,令二人不期而遇,但却从家世、形象、观念、举止、信仰等等方面做了放大的对立处理。一个郑重祭奠先祖先父,一个唱诗哀葬同游旧好。一个善长枪,一个玩相扑(以“剑仙”著称的李白之剑被有意忽略)。一个资质平庸、安静木纳、有规有矩,一个天纵奇才、滔滔不绝、举止浮夸。一个言“子不语怪力乱神”,一个说“我要回天上去”。一个再不愿意,也赶赴十年之约勤勤恳恳从一个军中秘书做起;一个随意许愿,“一年之约”“书信之邀”转而即忘,呼朋唤友只为歌姬新舞、书剑双绝(略去唐三绝的李白诗歌一绝)、吟诗畅饮的享乐尽欢。一个积极用世,孜孜以求,切切之心背后有着家门再兴不辱父望的责任感,是重孝尊亲继父之志的儒家实践;一个出世入世,潇洒不羁,钱财散尽、二度入赘、家人屡弃、翰林不久便赐金放还,却不改山水百川间的畅快游历——这一点就影片来讲,很难看出李白“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道家信仰。
如此对立,特别是限制于一方视点下的叙事,未免对另一方形成批评的立场。尤其是高适的口述视点还置于庙堂之内,裹挟在朝臣不保、宦官监军的复杂诡谲的朝堂形势之下,囿于吐蕃进犯,长安不保的严峻军事危机之前。这比《莫扎特传》恨才者的欲望视角表现天才艺术家,更为复杂。并且对于以当朝者的政治视角看文人墨客的俯视姿态,影片没有形成足够的反思。这大概也是一片赞歌之下,对《长安三万里》产生“李白符号化”“价值观功利化”“文化下沉”等异议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