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右一)与上海电影艺术家
几十年前,我还是个年轻的副导演时,就经常往我们武康路上影演员剧团跑。为什么?来借演员。我们剧团的管理和其他的剧团不太一样,墙上有一个大板,挂满了各种标牌,上面写着张瑞芳、秦怡等老前辈的名字;小一辈的包括向梅、梁波罗、达式常、张文蓉,再到更小的张芝华、陈鸿梅、周国宾、于慧、李婷……全都有,拍戏、在团、外出,一目了然。后来才知道,这是剧团的老演员陈述老师用软笔书法一字一字写的。
那个时候,我和剧团的联系特别多。当然,我小时候就对团里的老艺术家非常熟悉,可以说是如数家珍,而且和他们绝大部分都有些交往。
1997年,我创意拍摄《今天我休息》的续集《今天我离休》,希望能表现上影精神的传承。遥想1959年,仲星火老师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经常演配角的演员,厂里决定让他演男一号马天民,而且厂领导还说,希望几代演员都能上红花绿叶嘛!所以在《今天我休息》中,我们能看到中国第一代电影演员洪警铃、黄耐霜、宣景琳;第二代的关宏达、上官云珠、吴茵;再到之后的高正、李浣青、强明、史原、马骥、赵抒音……他们大多只有一两场戏,像孙景路老师,就演一个公交车的售票员,一句词,类似于“哪位同志给让个座?”,那种情形真是让人感动。
所以,续拍时,我与仲星火老师一拍即合,所有的演员都是原班人马:仲星火老师再演马天民、赵抒音老师演刘萍、马骥老师再演姚大姐、强明再演老所长、李保罗老师再演老丈人、陈述老师再演剃头匠、曹铎再演花花爸爸、孙永平再演小李子、王苏江再演小组长、吴云芳再演小护士……当时,孙景路老师已经去世了,她老伴儿、我们演员剧团的“女婿”乔奇老师也客串了一个角色,还有茂路、梁波罗、高淬、张莺、路珊、柳杰、严永瑄等老师都参加了。我还找了小陈龙演小警察。那场戏陈龙和仲星火老师每人五六句词,我记得,那天上午因为有位老艺术家身体不太舒服,原定中午拍的戏,我们下午四点才赶到。陈龙很早就来了,衣服换好,一直在那儿等我们……
我认识仲星火老师纯属偶然。那年深秋天,天已经凉了,我从南通老家带了40斤新米到武康路,想送给铁牛老师,因为他刚刚演了一部我导演的《死神舞步》。当时已经晚上六点,剧团下班了,我就跟门房说,能不能把米寄放在这里,门房说不行,因为他怕东西少了,讲不清。这时,忽然有人在背后问我:“小伙子,你是找铁牛吗?”我回头一看,这不是仲星火老师吗?我说我是南通话剧团的,和铁牛老师合作过,想给他送点大米。“哦,咱们是同行!这样吧,你把米放到我的自行车上,我驮着,我帮你捎过去。他跟我楼上楼下,你要是信不过我,就跟我一起去。”
我很感动:“怎么能跟您说信得过信不过呢?我也挺想见见铁牛老师。”“好啊,那你跟我走,就是委屈了,这自行车也坐不了。”仲老师笑呵呵地说。
我们一起走到了大木桥49弄上影宿舍。楼道里,看到了冯奇老师站在门口跟人聊天,仲老师又问我:“冯奇你认识吗?”“认识啊!”“那你这米是给铁牛的,从冯奇门口经过,你们又认识,会尴尬……这样,先到我家去,我把铁牛喊过来拿米。”
我庆幸遇到了仲老师这么一个替他人着想的好人。到了他家,师母特别热情地给我倒水,还硬是留我吃晚饭,我记得是百叶结红烧肉,师母的菜做得特别好吃。从此,我就和仲老师老两口就成了忘年之交。
我们团里还有很多这样的善良前辈。
我曾给白杨老师写过信。那是1980年秋天,赵丹老师去世,我看到白杨老师写了几篇回忆赵丹的文章,我就根据她的回忆,编写了一篇关于赵丹、白杨创作友谊的文章,发表在香港的《中外影画》杂志上。我给白杨老师去信并附上了杂志和30元稿费,她很快通过挂号信向我表示感谢且把钱退我。之后,受南通市委宣传部的邀请,白杨老师到南通作学术报告。我当时在外地演出,起个大早赶回来,到了开会的地方,人家跟我要请柬,我没有,只能是话剧团的演员。看门的脸一拉:“那不行,你们团也就团长和老艺术家能进。”无奈之下,我只好翻墙,可没想到,到了第二道关,还是要请柬。我只能趴在窗口听白杨老师做报告,脑袋还不敢伸出来,怕被人看见给赶出去。结束之后,大家前呼后拥,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白杨老师朝面包车走去。也巧,我本来溜边的,不知怎么正好迎面遇上,我就脱口而出:“白杨老师,你好!”她很热情,也可能是处于礼貌,白杨老师主动上前握了我的手。
我一高兴,紧接着说:“我叫江平,跟您通过好多信!”“ 啊?就是你啊!你们别拦他,他是我朋友!”白杨老师这么一说,正要拽我拦我的人没辙了,我也顿时感觉腰杆挺起来了。白杨老师提出,单独和“小江平”合个影。
若干年后,我和白杨老师很熟悉了。我们像母子又像祖孙,经常在丁香花园散步,后来她坐轮椅了,我时不时还推着她,顺着华山路的夕阳余晖,穿过梧桐林荫,去静安面包房吃红宝石蛋糕……
秦怡老师也一样,我就像她家里的孩子。一次过年小聚,她悄悄跟我说,要拍个电影,叫《青海湖畔》,让我给当监制,还想叫我演一个地质局局长。我说:“您发话叫我做事,我必须来!”拿到剧本一看,是个挺重要的角色,我就说,上影演员剧团那么多人,找个好演员吧,我就跑个龙套。“不行,小弟走了,我演戏,你在身边,我就会觉得小弟还在。”
秦怡老师特别可爱,拍完戏,给我二十万稿酬,她说:“江平,你平时对我们好,经常自己花钱帮我们老同志。你说当干部不能拿钱,但是我问过了,演戏是可以拿酬金的。你不拿我就不开心了。”我说:“我绝对不能拿您的钱,拿了我就不是您儿子!”这么一说,她不吱声了。
结果过了一阵,秦怡老师忽然主动来找我,“听说你马上要拍戏了,有没有适合我的角色?”我说没有了,都定好了。秦怡老师看了剧本,说:“那你加个闪回,我给你叙述不就可以了吗?你免费演了我一个戏,我也给你义务演一个!”
去年我回到武康路,正好是孙道临老师铜像落成仪式,我说,我欠孙老师一张机票。有一年,我和道临老师去埃及参加电影节,他74岁。当时我也一心想为公家省钱,就没和他商量,订了一张经济舱。买完之后我才硬着头皮和他说:“委屈您了,没给您买头等舱,不过,一来一回为国家省了三万多块钱。” 他连忙点头:“就买普通舱,便宜。”
后来一算,这三万元钱正好是索菲亚罗兰参加上海国际电影节的机票钱。这以后,道临老师经常会跟我开玩笑:“小子,索菲亚·罗兰是我请的,不是你请的。”
道临老师去世时,王文娟老师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我立刻跟相关领导汇报,所以组织上很快就来关心安排了。道临老师的电话我现在还能记住,因为我们来往很多……
我写过一本书,叫《我与电影人的亲密接触》,其中收入了一百多位老一辈的电影艺术家,我们上影演员剧团的前辈占了相当一大部分,如赵丹老师、瑞芳老师、刘琼老师、舒适老师、丹凤老师、白穆老师、李纬老师…我和上影演员剧团的接触、交往、回忆、情感,真是太多太多了。
前些年我拍《那些女人》,上影演员剧团几乎倾团出动,佟瑞欣团长和肖荣生挂帅主演,牛犇、张云立、吴云芳、严永瑄、张文蓉、孙栋光、赵静、吴海燕、崔杰、王景春、朱顺良、陈龙、孙清……都来了。90多岁的张莺老师、柳杰老师几乎是别人驾着拍的,没有一句台词。我们上影就是有这么一个传统,每一个人都不计名利,不计报酬,不计得失,哪怕是一个房客、一个路人、一个匪兵乙。他们的循规蹈矩通过几十年的磨练,形成了一种匠人精神,形成了认认真真演戏、清清白白做人的传统。
上影演员剧团七十年,灿烂、辉煌、坎坷、艰辛、徘徊、努力、奋进、开脱、进取、胜利!我们还有更多的七十岁生日可过,但是我们永远过十七岁的生日,因为我们有十八岁的天空!
(作者为原中影集团艺委会主任,著名监制、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