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悼词的人,这份职业应该超出了大部分观众的既有想象。他是不被看见的边缘职业群体一员,还是“天使”般的符号凝练?刘伽茵编剧并执导的剧情电影《不虚此行》将会给出答案。2023年9月9日,《不虚此行》登陆院线,在此之前,这部佳作已斩获第25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最佳导演、最佳男演员两项大奖。刘伽茵上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里,还是因《牛皮》系列——两部带有自传性质、类纪录片气质的故事片,以刘伽茵一家三口为主角,在狭窄、昏暗的空间展开普通人的生活挣扎。《不虚此行》同《牛皮》系列一样克制,影片主人公闻善(胡歌饰)在北京漂泊多年,由编剧转行为悼词撰写者,在为五位委托人撰写悼词的过程中,体悟平凡生活的意义。
关于讲故事的故事
事实上,《不虚此行》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殡葬题材电影,葬礼、丧乐、逝者皆未直接出现在影片中。毋宁说殡葬行业仅是一处背景,一种创作的环境,被推至前景的是由“写悼词的人”闻善串联起的普通人的生活,以及从中自然生发的叙事力量。
从《牛皮》开始,刘伽茵的影像便在虚构与实存、现实与想象之间游走,她探索着讲述生活的方式。《牛皮》看似是随意的日常纪录,实际上经过严格的排演设计,它仿佛从刘伽茵的身体里生长而来,以局部时空为棱镜,洞察被日常琐事遮蔽的生活真相。《不虚此行》是《牛皮》的精神延续,它是刘伽茵的自我投射,也是对“叙事”这一持续性、创造性动作的思索。如何叙述故事?叙述者与叙述行为的关系又是如何?这是《不虚此行》内嵌的自问,用刘伽茵的话来说,这是“关于讲故事的故事”。
闻善是一位讲故事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闻善认为编剧才是真正讲故事的职业,是他未竟的创作理想,写悼词只是屡屡失败后的无奈选择。可闻善是天生的叙事者,他的思维刻着观察、倾听和书写的习惯,执拗地凭着委托人断续的记忆,还原逝者的本来面貌。王先生是影片中第一位正面登场的委托人,闻善从王先生处感受到疏离,王父的形象也连带着变得模糊。这是一段令他困惑的父子关系,直至王先生儿子飞飞出现,在代际关系的交错与互补下,闻善摸索到王家父子未解的心结。循着这种工作模式,闻善又接连走入万家兄妹、老陆的回忆,他捧着笔记站在生者与逝者遥相联系的情感网络里,就如他在殡仪馆、动物园一样,静默地观察人与生活,捕捉散落于已逝时光的欢喜和遗憾,最终在悼词里雕刻出一个活生生的人。
通常情况下,闻善是委托人与逝者生活的局外人,他处在旁观视角体味对方的人生,方阿姨是其中的例外。得知身患癌症,方阿姨委托闻善为自己写悼词。不同于以往写过的任何一位逝者或角色,闻善参与了方阿姨的生活,他笔下的文字随生活渐渐淌出,方阿姨箱子里的樟木条、天窗下的旧毛毯,还有家中随处可见的绿植盆栽,都让她的故事活了起来。这其中,还编织进了闻善自己的生命体验,最后写就的那一薄绿色封皮的悼词,渡方阿姨,也渡闻善。倘若说方阿姨是一捧为闻善反射绿意的活水,那么西北女孩邵金穗便是映照闻善内心的镜子。邵金穗是闻善生活的闯入者,她为闻善曾写过的逝者甘铭而来。尽管邵金穗与网友甘铭素未谋面,她仍坚持悼词里的那个人不是甘铭,闻善耐心地接纳她,进而随她走近甘铭。其实,闻善与邵金穗对人有着共同的信仰,只是表达方式相异,她与闻善未完成的想象角色小尹构成了一内一外的镜像,让闻善能够直面自己、讲述自己、书写自己。
闻善讲述他人的故事,他的故事也正被讲述着。影片叙事编排的原则是见闻善所见,感闻善所感,五位委托人及殡仪馆同事潘聪聪的故事沿着闻善的生活穿插交错,层叠推进,没有严谨的因果逻辑,亦没有明显的起始终结。刘伽茵明确地控制着各个支线与闻善的关系,调配主次故事的详略、虚盈,相比于走入不同人的人生,刘伽茵更想留在闻善的世界里,通过闻善之手摩挲生命的轮廓。故而,影片始终对委托人及逝者的故事保持距离,以内敛的情感态度、留白的结构安排营造淡然诗意的气质。
从《牛皮》到《不虚此行》,刘伽茵反复思考她与叙事的关系,这一问题被融入闻善的人格,成为《不虚此行》的母题。闻善曾认为写悼词这份职业难以启齿,他似乎丧失了叙事的资格。“你现在不就是在写故事吗?”邵金穗点醒了闻善,刘伽茵站在闻善背后,通过角色之口平静地吐露她多年来思辨的结果:叙事是自我表达的天赋,是慰藉众人的使命,是不分场合、没有边界的艺术。
平视的普通美学
呈现“普通”,并非易事,生活的流动是不着痕迹的,一旦强调、美化或矮化,银幕上的“普通”便不再普通。为了在视听层面接近生活的原本形态,刘伽茵选择平视闻善,外化闻善眼中的世界,正如《牛皮》对她本人视角的外化。
闻善是一位失意编剧,对看不到尽头的人生“第二幕”感到无力,在快节奏的都市,他是被遗忘的掉队者,疲倦、茫然是他的常态。在影片前三分之二部分,画面构图给人以不安、压迫感,暗合闻善漂泊不定的局促心理。出租屋是闻善活动的主要场所,拍摄闻善身处室内的画面时,摄影机或位于半俯拍角度,或依着门框、窗框构图,闻善被困在狭小的空间里,逼仄不已。屋内昏黄的光线令人想起《牛皮》,刘伽茵依旧保持了“暗”“近”的视觉偏好,人物压抑心底的焦虑直触观众的感官。在室外场景,闻善或处在画面边缘,或被框在封闭图形内,这是他主动选择的倾听位置,也是被动退居的失语状态。构图的失衡性在闻善面见老陆的桥段尤为突出,一通工作电话打断两人的交谈,闻善站在快餐店落地窗外等待老陆,两人一同被挤向画面的右下角,前后交叠的现代高楼几乎铺满画面,形似《黄土地》中厚重黄土对人的挤压。只有在与方阿姨交谈时,闻善的状态才稍显舒展放松,以至于方阿姨离世后,前来参加追悼会的闻善瘫软地跌出画面。
方阿姨是一抹通透的翠绿,邵金穗则是一片温暖的橙黄,她是太阳与大地的结合,向闻善微微打开的内心撒入光亮。在与邵金穗的交谈中,闻善发现一呼一吸、一字一句都有意义,他找到了倾听者,在邵金穗的眼里看见普通人闪烁的光芒。于是,闻善逐渐回到画面重心,压抑感慢慢消散。影片结尾,得知老陆即将带领创业团队搬离地下办公室,闻善前去拜访。他独自走入逝者生前常待的南面房间,站上桌面,靠近高处的窗户,感受从鲜少被看见的地下冒出的生命力。刘伽茵以全景作为这场戏的结束,桌上的闻善占据画面主体,仿佛漂浮在空中,开阔感与释放感在此刻升至顶峰。
除了在画面构图上具像化闻善的生存状态,影片还设置了多个意象,隐喻闻善对人和周遭世界的感知。王先生父亲似竹,他生前始终挂念养育他的水土,又期待儿子相伴身边。离去后,他化为竹,成为家的象征。万晓勇眼中的万大哥是炭火,炙热、刚烈,而在万晓梅记忆里,最强烈的是那块人造冰,固执不已却又甘为他人自我消融。在闻善与王先生、万家兄妹交谈往来时,影片插入竹子、炭火及人造冰的空镜头,这是闻善从委托人话语中提炼的符号,是他对逝者的遥远想象。方阿姨、邵金穗与闻善有过深度交往,故而与她们有关的意象并不以空镜形式出现。方阿姨如樟木条,为闻善驱散困惑,将他引向对生的渴望。邵金穗的形象则与其故乡特产花牛苹果重合,她是居住在别处,与闻善同质的普通人,她来到闻善的定居地北京,也将闻善的思绪带去甘肃天水。方阿姨-樟木条、邵金穗-花牛苹果这两组意象直接出现在闻善的现实生活里,他在与母亲通话时提及樟木条,待邵金穗返乡后品尝花牛苹果,对闻善来说,这些是故人/友人在他的生命里留下的印迹。
在情感表达上,《不虚此行》是含蓄、节制的,它是一杯温热的白开水,将普通人的精神成长与质朴日常细细揉碎,重新编织。影片大多数镜头机位固定,极少特写,冷静又温和地观察人间百态。唯有影片结尾处使用了一组手持跟镜头,顿悟的闻善奔跑回家,寻找他尚未完成的角色小尹,在适度晃动的镜头里,观众感受着闻善急促的呼吸,以及他体悟“人间一趟,不虚此行”后的激动与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