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电影、戏剧,还是小说,就创作本身而言,立“戏”先立“人”这个道理,可谓人尽皆知。然而,如何立人,如何让影片中的角色,获得更广泛的认同和接受,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事实上,最广为人接受的,也即是最具个体性的。影片《小马鞭》的人物塑造,再次印证了这样一种蕴含悖论的创作共识。
“一个家中没有马,却要成为全世界最好骑手”的人物与故事设定,对于大多对新疆地区马背生活与文化习俗有所了解的观众而言,显然已构成了一个既有悬念期待,又具有可述性价值的“叙事命题”。所谓“可述性价值”,按照语言学家威廉·拉波夫(W. Labov)的解释,实际上是指:“事件等待被叙述的潜力,是否‘值得说’是事件本身的特征。”自幼便幻想着有一天能风驰电掣般,纵情策马扬鞭、驰骋草原的小主人公昂萨尔,从家中无马到有马,直至与马建立起深厚的情感与信任关系,最终成为全地区的赛马冠军,这当然是有可述性价值的成长事件。并且,它的可述性价值不仅仅在于成长本身,更在于人与动物之间,在情感互动过程中所彰显出的那种和谐共存的世界观。所谓同在蓝天草原间,人马共家园。
电影是情感的艺术,更是基于运动的“瞬间”艺术。可以说,一部有质感的影片,实际上是由无数富有情感力量的瞬间所构成。虽然“瞬间”并不能构成一个叙事单位,但是,电影的魅力就在于,抓住一个情节推进过程中的戏剧性瞬间,不仅能够有效塑造人物,同时还能够立刻触动观众的情感阀门,使之产生对人物的认同与情感的共鸣。影片中,作为两代人、两个民族之间情感和友谊的象征,那匹名为“飞来克”马的意外受伤,对于小主人公昂萨尔而言,显然是成长过程中的第一次磨难。夜晚,透过“飞来克”的视点,在马厩的草地上,昂萨尔卷缩着幼小的身躯,安静地睡在受伤后正处于惊恐、躁动中的“飞来克”的身旁,慢慢的,“飞来克”开始平静下来,似乎是接受了昂萨尔的信息传递,这种微妙的情感互动,通过马的眼神,瞬间彰显影像的温度和张力。同时,反过来也更好地刻画了人物,折射出小主人公昂萨尔的善良和同情心。
就人物塑造本身而言,有趣的人物,实际上更多是依赖于人物或角色间的互动关系。不仅人物独特的个性,在互动关系中能够得以有效呈现,与此同时,人物或角色关系也是建构故事格局、建构故事世界的基本构成要素。而在影片《小马鞭》中,人物或角色关系,既涉及兄弟情、父子情等,更涉及了人与马之间的情感互动关系。马作为一个重要的戏剧性角色,与昂萨尔之间的情感,实际上是构成该片最具情感张力的部分。在被父亲卖掉之后,竭力挣脱了新主人的“飞来克”,一瘸一拐,艰难地跟随着汽车,跑向昂萨尔时,此时低机位的摄影机,如画卷徐徐般展开的水平构图,以一种诗意化的方式,恰到好处地将这种情感弧线推向了更高一阶。可以说,影片对几个极具情感张力的瞬间和情节的把握,折射出创作者这种世界观的独特表达。也正是基于这样一种世界观,该片的叙事命题设置,在人物动机和戏剧性目标之外,更蕴含着一种超越物种的情感与价值观。正是基于此,不同于严格意义上的科学或哲学的命题概念,叙事命题是蕴含于叙事与人物弧线,并构成弧线变化的一种逻辑前提。影片《小马鞭》的命题设置即是如此。紧紧围绕人物及其成长弧线,叙事命题的设置,既体现出新疆地区的地域文化特征及其生活习俗的独特性,同时,这一独特性又在类型定位与人物塑造层面,构成叙事建构的逻辑前提。
如果我们将一部影片视为围绕一个“叙事命题”而展开的动态图式的话,那么,叙事过程所要回答和揭示的,即是如何得以可能的问题。并且,创作者针对叙事命题的“回答”过程,也即是叙事结构的逻辑建构过程。事实上,对于大多成长类题材的影片而言,突破阈值是一种最基本的叙事命题设置,但是,如何突破,以及在突破的过程中人物是如何成长的,这恰恰是创作者所需要面对和思考的问题。这其中,父辈的言传身教,可以说是中国文化传承最主要的路径。影片中,父亲对儿子的教育:“手心做过的好事,绝不能让手背知道,手背知道了,骄傲就来了,骄傲来了,良心就没了。”父亲这番话语,质朴、淳厚中透着善良。而父亲自己曾经的英雄事迹,却从未对昂萨尔提过。直至昂萨尔偶然听说之后,才开始真正理解了自己的父亲。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深沉、宽厚的传承精神,主人公的成长才会在道德与价值取向层面,呈现出更积极的一面。
如果说善良、倔强、坚韧构成了昂萨尔这一人物的核心个性,并与人物性格的总体设定,保持了较好的一致性,那么,一个鲜活的人物,必然亦有其矛盾性的一面。也即是在核心个性的另一面,人物所展现出的与核心个性不同的细节特质。一直幻想着成为最优秀骑手的昂萨尔,因为上课走神,总是成绩不佳。甚至背着家人逃课,混入高年级的队伍,偷偷溜进校车,去参加高年级的马术课,由此也遭到教练和父亲的严厉训斥。某种意义而言,核心个性作为人物品质的构成要素,使人们可以对人物的本质进行界定,并对人物的行动有所预期。但是,与之相对的,矛盾性则是塑造独特人物的基础,正如影片中昂萨尔倔强的性格中,时常会表现出叛逆性的一面,矛盾性为人物增添了更多不可预知性,并且,诸如此类的设置,无疑是在人物塑造层面最具灵动性的一部分。
就题材类型而言,这部影片可定义为儿童体育片。这种题材类型在国内电影中,极为稀缺,因此,类型本身就非常具有价值。并且,题材类型的定位,一方面与新疆地区独特的生活习俗,不可分割。而在另一方面,则是与创作者意图所要表达的阳光、积极、勇敢的民族精神,密切相关。也正是基于这样一种精神指向的表达诉求,在根本上形塑了影片本身的美学特质。纵观整部影片,既没有刻意雕琢之痕迹,更没有矫揉造作之情感。无论是整体调性的把握、叙事方式与演员表演,还是镜头语汇与运镜方式等等,都表现出朴实无华、纯净质朴的艺术特点。相比当下国内一些形式手段“用力过猛”的影片而言,《小马鞭》之所以能够让人产生共鸣,能够产生涤荡心灵的体验感受,恰恰是因为质朴中透着的那份坚韧、勇敢、积极,却又纯粹干净的力量。并且,也正是因为这种质朴、淳厚和干净,使得这部影片体现出了独特的美学样态以及美学价值。
如果从更高的艺术标准,对这部影片进行审视的话,在叙事层面,《小马鞭》的确还存在一些可商榷之处。首先,影片想要表达的内容与思想太多,诸如民族情、父子情、兄弟情等等,反而会导致观众无法接受到全部的有效信息。同时,在叙事层面,也会导致“线头”过多,甚至出现碎片化的现象。其次,次要人物出场过晚,难免会造成断裂感。比如汉人兽医罗爷爷和孙女的出场,是在第44分钟,就电影叙事而言,人物出场太晚,对于观众接受和人物构建而言,显然在连续性层面增加了更多的困难和障碍。但是,瑕不掩瑜,就总体而言,影片《小马鞭》可以说是一部完成度很高且具有较高品质的影片。这部影片的成功,某种意义而言,对于未来国产儿童体育片的创作,提供了可参照的积极价值。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电视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