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许多年长的电影观众来说,八一厂军徽、光芒伴随着军歌旋律在大银幕上亮起,会油然生出无法取代的共情。这份情感是复杂的,它承载着有关中国共产党百战艰难、缔造共和国的记忆,宣示着解放人民、为有牺牲多壮志的使命情怀,同时也传递出军事文化工业电影艺术工匠的气质。在距离战争年代烽火较近、人民生活较贫困的年代,八一厂出品的影片无形之中给了民众一种激励,使人们的情志更趋向于刚健、乐观。在逐渐进入富裕消费社会之后,国产战争片里开始加入类型化的理念,而八一厂的声音似乎有些遥远。这一动向至少引出两个问题,一是文化层面的,西方式的类型片理念是否可以完全搬运过来作为当代中国文化建设的建材,还是应该经过“拿来主义”的取舍、改造?这无疑需要小心论证、摸索实践;二是八一厂的工业模式、艺术标准、人才培养等文化资产,如何能够得到充分的理解和重视,加以整理、研究和传承,进而实现现代化转型,以贡献于新的时代?
庆幸的是,近年来八一厂时有新作推出,一定程度上回应了上面的两个问题。当然,这些新作多是与其他出品方联合完成,这部影片《孤军》虽然是由成都市电影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中国人民解放军八一电影制片厂、兴文县文旅发展投资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共同完成的,但在精神气质和制作水准上则仍然保留了八一厂的风格,同时在题材选取、主题开掘、人物塑造、电影语言运用等方面又颇有创造,给人清新之感。
影片《孤军》就是这样一部新作。这里的所谓“新”,不是单指新鲜出炉,更指理念和手法上的新意、创新。笔者不揣冒昧,尝试用“新时代军教片”这一说法来概括它的一些特点,或许可以让看过和没看过它的观众能对其有意无意包含的战争片新理念有所把握。
《孤军》是军史之一页。它的故事发生在长征途中,遵义会议之后,为掩护中央红军北上,川南游击纵队在川南黔北吸引敌人重兵,陷入苦斗。如果从类型片来看,川南游击纵队的战斗规模并不大,在今天知道他们的人也很少,因此不具备足够的市场号召力。然而,正如《解放军报》原文化部主任陈先义同志所说,历史长河中不只有一个“孤军”,红军长征中还有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这些故事如果要被今天的人们知晓和纪念,影视仍然是非常重要的艺术媒介。于是,今天的影视工作者就面临了一个难题:如何以有限的成本完成有质量的艺术作品,并对潜在的受众形成吸引、对观众造成影响?
现代哲学大家冯友兰在《<中国哲学简史>自序》说,“小史者,非徒巨著之节略,姓名、学派之清单也。譬犹画图,小景之中,形神自足。非全史在胸,曷克臻此。”这或许可以给我们一些启发。
首先,《孤军》题材,不宜、也不必追求所谓“大片”模式。但在主题立意上,却做到了“全史在胸”。政委余泽鸿(黄少祺饰)在惨烈战事间隙,露营的山洞里,对衣衫褴褛的战士们讲述革命胜利后的“好日子啥样”——其实就是今天中国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那些年轻人都看不到那好日子了,但都愿意为了中国未来的孩子们——也就是我们——能过上好日子而战、而死。没有这一种信仰的传达,军史、战争故事,是不会有精神力量和灵魂的。《孤军》最主要的线索和人物矛盾,发生在特派员龙厚生(凌潇肃饰)与叛徒王逸涛(小沈阳饰)之间,这二人恰恰代表了对信仰的坚持和背叛,而后者为背叛寻找的借口又正是“精致利己主义者”在上世纪30年代的版本,影片的叙事也因此获得了充分的当代性。
其次,电影艺术方面要做到“形神自足”。这意味着在艺术形象的感性传达方面,要有能力达成。《孤军》里,鸟巢意象的使用体现了创作者的巧思。余泽鸿和李桂英的结合,是叙事里关乎人性和伦理的又一条线索和副主题,表达了共产主义者在残酷生存环境下品格的高洁与胸怀的豁达。他们吐露心声之后,用屋檐下鸟巢里一对小鸟欢叫的镜头,来转换到婚礼场景。敌军军官来访,余母闭目端坐堂屋,前景高处鸟巢和小鸟依稀可见。李桂英产子后离家去追赶队伍,此时余泽鸿已牺牲,鸟巢特写镜头里已没了小鸟。这一意象的三次出现,剧情一波三折,情绪一咏三叹,印证了《诗经》的比兴传统与电影思维的相通。
再次,在军史、战法等信息、知识和意识方面,《孤军》有相当好的真实质感。这造成了观众理性认知的教育功能。如对红军建制和党纪的突出,如对我党我军民族政策和工作方法的呈现,如对战斗中战术乃至技术的重现,都指向了新时代军教片模式的思路。限于投资规模等客观条件,新时代的军教片不必太多重头武戏,一来可以着力于文戏,二来精心做好轻量级武戏。如敌人袭击总指挥部一场,电台报务员和副司令员两位主要角色,分处室内室外,空间上一高一低、一前一后,摄影构图考究,同时与战斗空间、掩护战术实施、作战员战斗姿势等相契合,都有八一厂的功力在。再如影片里几次截听敌军电话的细节,都能看出八一厂的看家本领。《孤军》延续了导演杨虎长于以有限细节刻画点染人物情态的优点。
也存在一些遗憾。如时空人物信息过多,普通观众难以记取。结构也因此显得松散。现在版本中已有相当多的主人公旁白,主要用作叙述史实,兼有内心独白。如果将其进一步加强,提升到全片故事“叙述者”的地位,增添反思、抒情的味道。现代叙事学的理念和方法,既可以把时间人物更有机、自然地融合起来,掩盖片段断裂的感受,又可以成为本片的某种特色。
从中国电影史的角度来讲,军教片是一种宝贵的传统。如何传承、发扬、转换为现代型艺术,如何发挥军事、历史、教育等文化方面的复合效应,如何与各地方和教育系统深入合作,都是值得深思的研究课题,也是值得尝试的电影行业实践课题。
《孤军》一片问世,为讨论这些问题再次提供了契机。希望更多观众看到这部影作,领略新时代的中国兵家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