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占领华尔街运动发起人、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发表了短文《谈谈“狗屁工作”现象》(“On the Phenomenon of Bullshit Jobs: A Work Rant”),他提出:谁在创造这些毫无意义的工作?它是如何降低效率,阻碍个人价值的实现,加剧不公平的?这篇文章在几周内收获了超过百万次的阅读点击,并被翻译成十几种语言。而后续出版的《狗屁工作》(Bullshit Jobs: A Theory)一书持续受到热议,“狗屁工作”理论也常被用来解释日常工作中的无意义现象。
高纯职场喜剧
看完《年会不能停!》的感受:爽利、高级。很久没看过节奏这么轻快、视听这么时鲜的喜剧了,像踢踏舞高手的鞋跟,节拍密集,却井然有序、变化丰富,雀跃、轻盈,没有一丝黏腻。
值得赞赏的地方太多,虽然是喜剧,故事线并不是段子集锦,结构非常完整——A:厂子的兴衰存亡、B:大鹏扮演的男主角被张冠李戴调入总部、C:王迅扮演的反角求上调,D:总部的裁员广进计划。四条线平行推进,到后面互相促动,并在年会上将四条线拧在一处,汇成影片的高潮。几乎所有人所有事都有首尾,伏笔都有交代,人物都有始终。
故事做得绵密紧实,穿在故事线上的各色人物也像闪亮的珠子,除了厂子里的工人稍弱一点之外,其他线上的各色人物,都刻画到位,各有高光,共同织就了一张角色网络,成就了一部出色的职场喜剧。
职场喜剧在中国内地影视一直是稀罕物儿,大多数打着职场剧的作品都被诟病“挂着职场的羊头,卖着恋爱的狗肉”,《年会不能停!》却是一部纯粹的职场戏,如此纯粹,甚至都没掺入一点点爱情。庄达菲扮演的潘妮出现时,我一度揣测会有一些恋爱戏码,事实证明,我想多了,它从头到尾都聚焦于——职场就像一个精心设计的试验场,进入其中的人们都像小白鼠,陷入身不由己的流程,在滚轮上不知疲倦却并无意义地原地奔跑。
议题一:人为什么要工作?
影片探讨的主题,固然如许多喜剧一样重申了真诚的价值、初心的可贵,但其真正的议题是“工作之于人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这问题很形而上,好像有些不沾地气,但在此时提出来,却恰逢其时。
中国经济、社会发展至今,“内卷”到这个程度,消费主义浪潮出现颓势,00后出山整顿职场的当下,我们终于可以来讨论、思考这个问题,我们也应该来讨论、思考这个问题了。
马斯克在重塑推特公司的时候,认为很多工作是被发明出来的,它本身既不创造价值,也并没有存在的必要。《风月俏佳人》中男主人公是一个靠拆卖别人的公司赚钱的金融新贵,女主角描述他的工作时说,“所以你什么也不生产,什么也不制造?”男主人公的脸色一凝,最终他放弃了这份高薪职业,选择投身传统制造业,他也因此得到了久违的快乐,电影里说——“You have to build something.”。
这是对工作之意义质朴而切实的描述了。除了兑换工资,我们之所以工作还是需要建造点什么,它是你以人力改造世界的证明,你从中得到成就感、自我价值感,从这个意义上说,一些可见的“蓝领”劳动能带给人精神上的抚慰,可能真胜过一些不知所谓的“狗屁工作”。《年会不能停!》中相当无厘头地活化了“锤子”这一“网络热梗”,让一群HR高管真去车间里做锤子,“锤子”作为工作的隐喻脱虚就实,用得极妙。
社会学家分析现代人类越来越难以从工作中得到乐趣,第一是因为很多工作本来就没有意义,只是结构冗余的产物,甚至是因人设岗的结果,这样的工作难以产生意义;第二是因为现代社会将生产链细分、切碎,每个人只负责其中的一个非常细小的环节,你既看不到之前,也看不到之后,这种被切分的碎片式工作很难让劳动者产生完整的生成感。
无论是哪个原因,归根结底,工作之乏味,是现代社会人被高度异化的结果。康德说,人不是工具,而是自身的目的,而在现代社会的职场里,人真的只是工具,用来挣工资的工具。于是,有了毫无感情的职场人,有了“996”回家在凌晨刷手机的不眠客,心理学家认为因为一天劳累的工作却未能让人产生意义感,所以他必须熬夜做点抚慰自己的事,增强人生的自控感与意义感。否则就觉得这一天白过了。
人,归根结底是必须从无意义中寻找意义的动物,如果找不到,会枯萎,会抑郁,甚至会死掉。意义,使我们生之为人。
议题二:企业和员工是什么关系?
《年会不能停!》还讨论了企业与员工之间的关系,依然是一个理论程度很高的议题,但影片用一组生动的对比——1998年的工厂与2018年总公司的环境对比将议题变得可视可感。
前者是非常传统的大集体大家庭式,而后者像一个灰白的玻璃实验室,金字塔式梯级系统,等级森严,只用一个未开放权限的门禁或指纹就把人不失礼貌而冰冷地固着在自己的职级上。级别严格对应薪资福利,像悬挂在头顶的鲜艳的胡萝卜,引得无数小白鼠踊跃向上。
除了纵向等级,横向上切分细致的部门设置,又将小白鼠们划分为一个个着眼自我权益的小团体,在如此精心设计的纵切再加横切之后,小白鼠们完全原子化,成为一个个办公小格子里孤独的个体,甚至连投向他人的视线也被迷宫式设计的转角、百叶窗、挡板切断。
这种对比还具化到姓名这一细节,在传统集体式老厂里,胡建林认识每个人,厂长也能叫出“小胡”,而在集团化管理的大厂里,进入职场的第一天,小白鼠们就丢失了自己的名字,他们在办理入职的第一天就编造了一个只应用于这一工作环境的英文名,打印成工号名牌挂在胸前,成为其在这一环境里的代称。他的真实名字,只存在于填写的入职表格上,封存于HR(人力资源)的档案袋里,只在升值或离职时被短暂扫描一下。
名字,之于一个人存在的意义有多重要,不言自明,而被掠夺名字之于一个人的改变有多巨大,也无需多言。史学家说,拿破仑只因为能叫出每个士兵的名字,就能让士兵们为他出生入死,而大厂式管理只需要拿走每个小白鼠的名字,就足以抹平他们个人存在的意义,让他们成为职场工具人。
《夏目友人帐》里主人公将名字一个个还给被夺走名字的妖怪,得回名字者重获自由意志,《年会不能停!》里胡建林对应着HR人事表格一个个喊出大厂员工的真名,却引发了一场场令人啼笑皆非的骚乱。但一池冻冰就是通过一个个员工重获名字的过程,一点点化掉的。
《年会不能停》以嬉笑的形式揭露出现代职场不动声色的外科手术式的残酷,生活中习以为常的麻木先变成笑点,既而在笑声后的回味中隐隐变成了痛点——原来我们是这样生活的啊!
当胡建林作为HR代表去“优化”(即解聘)一个老员工时,他给谈反了,解聘谈成了加薪,知道真相后一脸疑惑的他问:“优化”不是个好词吗?一语辛辣地揭开了那些HR用语、职场用语将负面转化为中性的残酷操作真相。
这样的桥段不仅仅是包袱,扔完就完,它是剧作中最有价值的揭示(Relevation),揭开了一个个隐藏在世界表面、人物表面之下的真相,引领着观众往深里走,去洞悉、体察、反思世界、人性的秘密。《年会不能停!》全片充盈着这样的揭示,让它的整体质感一点都不飘,而是沉甸甸的。
就连喜剧HAPPEN ENDING,一个常见的句号,或者感叹号,也被创作者做成了“?”。影片最后,斗罢坏蛋、挖出蛀虫,每个人都在最合适的职位上得到了晋升,适合做HR的做了HR组长,适合做钳工的当了副厂长,临时工终于等到了盼望已久的转正,她却回了OFFER一封辞职信——世界那么大,我想去叛逆一下。
00后整顿职场,真不是一句虚言,我们曾经笃信的“意义从工作中来”被从根本上质疑了,如果生活本身产生意义,如果我的存在本身就是意义,我可不可以不工作?或者说,如果彻底抹去工作挣钱这层意义,我要找到工作之于我真正的意义(或真正对我有意义的工作)。那是下一个议题了,属于新一代的时代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