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观影状态,可能永远是面向大银幕、在第一时间完成。所谓第一时间,不仅仅是指刚刚上映的时段,也包括了档期的考量,因为档期往往是和我们对时间的感受,如对节庆日的认知相联系的,因此会唤起特定的记忆和情感,从而强化观影时的敏感,甚至整个人变得非常感性。从艺术批评的观察角度来看,这种状态其实颇有价值,它呈现了作者、作品和欣赏者的某些交集。不过批评者应当意识到,此三者进入交集的原因未必相同。
笔者在2023年12月30日观看贺岁喜剧《非诚勿扰3》(下称《非3》)时,发现的第一个交集是女主角舒淇一如既往地美,以至于邻座、后座几位女士不由自主地出声赞叹。有趣的是,男性观众反倒不出声,不知是因为矜持,还是因为像男主人公秦奋一样,知道此时此刻必须“明哲保身”。
围绕着舒淇美丽形象的剧情对男性观众是考验,也是拷问。这有点像20年前冯小刚、刘震云组合的另一部以贺岁喜剧为名、“一本正经挑事”的《手机》。《非3》里,舒淇形象变本加厉地一分为二。于演员而言,有了充分发挥演技的空间,演着过瘾。于观众而言,视觉经验上很是新奇,笔者听到有的观众在讨论技术的事情。同时,“真假梁笑笑”设置出的悬念剧情也吸引观众去猜测,并等待谜底揭晓的结局段落。如果舒淇女士凭此片获得表演奖项,不会使人觉得意外。
不完美的妻子形象远在天边,完美的机器人陪护形象近在眼前,从而投射、揭发了男性的小心思。不过似乎有必要告诉妻子身份的观众们,影片里所谓真实的人类妻子形象,其实并不真实,这个“她”仍然是基于男性立场的想象和误解,至少不真的理解。一部着力讴歌真情、爱情的影片,居然没有完成两性之间的理解,这就颇耐人寻味了。
好在葛优的表现一如既往地稳、暖,把男性形象从崩坏的边缘拉回。特别是彩蛋花絮环节(大概率是被安排出的纪录式访谈影像),他坦然面对告别、苍老,奉献出一个基于男性立场的、理想化的男性形象,秦奋很勤奋。然而,在主剧情设定的虚拟环境里,秦奋真能发乎情止乎礼吗?《非3》似乎在进行一次人性的考验,实验对象为男性。1996年,陈可辛在《甜蜜蜜》一片的跨年贺岁景观和迷情段落里得到的结果与《非3》相反。至于观众相信哪个、接受哪个,可能取决于该观众属于大众,还是趋于文艺。当然,如果按照柏拉图的逻辑,老年因生理机能退化,更接近道德。但这个命题不但不那么科学,而且也透着虚。
剧情设定带点科幻,人物的思考本应朝向未来。可惜主题没有超越现在,观念甚至朝向了过去。面对真假梁笑笑,“少年人才做选择题,成年人都要”,这种态度可能是《非3》最不能令观众满足的要害。男性主体的心理世界,如别墅的所谓多巴胺风格装修一般,其对真情的诉求建立在欲望的达成之上,这本身就是悖论。
主线索之外的副线和次要人物,如果仔细打量,也不难发现其实都是男性主体心理的投射外化。秦奋的好友邬桑出现,带来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影视观众才具备的东洋景记忆。然而,难道唯有海外存知己?姚晨和关晓彤角色的出现,更主要的功能似乎是引出秦奋对亡友李香山的思念和心结——同时再次强调了对死亡的体验和思考。然而,难道唯有逝者见真情?他们出现的时机、带来的情感满足是如此完美,以至于笔者产生了“他们也是秦奋私人定制AI机器人”的错觉。作为生活生命的经验主体,如果拉不开时间(中外)、空间(生死)的距离,秦奋是否就无法感知美(也包含真和善)?
老范形象更值得解剖。尽管拥有了更多资本,并且掌握了更厉害的技术,但仍然以又土又俗的暴发户形象出现。笔者忽然意识到,老范仿佛土地爷、灶王爷一般的民间信仰对象:不被尊重,被人狎戏算计,却仍然能予求予与。葛优的形象很厚道,秦奋对老范的做法却很不厚道。《非诚勿扰2》里另一“资本大佬”李香山对秦奋的批评和提醒算是白费了。《非3》里的老范换了秘书,又并没有换——还是“迷人的小妖精”。但这个没换的人(主体),到底是谁?
对秦奋从一而终的建国形象则一言难尽。首先,他的姓名和早年身份属于年代符号系统(如国营大厂)。其次,他当下的从业和外形属于富裕消费社会逻辑下的一种“权力任性”,如“三部曲”改换三个演员,如终于如愿购买秦奋形象定制AI伴侣。再次,他隐喻了传统话语消散后的文化变异,释放出更赤裸的欲望。最后,他对秦奋的执念虽然让秦奋避之唯恐不及,却也用另一种极致的方式满足了秦奋再次确认自身魅力的需要。由此可见,该系列对性别这一现代社会学命题的理解相当不足,也不够尊重。
至于本片通过李成儒、王宝强之形象声音,与《私人订制》《天下无贼》的文本的互动,因与主线过于游离,就很难分析了。王宝强河南口音的智能管家显然管不好乡愁,反倒让乡愁不香了。
从本质上看,《非3》更接近《私人定制》,而非《甲方乙方》。后者毕竟是小人物大众的甜梦,前者就已然是获得了金钱和权力之后成功人士的迷梦了。男性主体如果曾经沧海、腰缠万贯、有闲有情有心眼,一不留神就走进了周朴园式感伤怀旧恋物的喜剧场面。可见,马斯洛的心理需求层次理论和大多数人类的需求行为并不同心同德。消费当然也表征着一种权力,2024贺岁档的电影消费者如果以消极消费的方式表达对欲望和权力的不以为然,就成为前一命题的反题。
艺术创作如人类思想,如不能与时俱进,则会不知不觉滑落。《非3》想象了未来的科技,但人物主体的欲望甚至烦恼仍然是前现代的。相比之下,2000年《一声叹息》的焦虑反倒是现代的。
必须说明,在做这番心理分析的同时,笔者也开展了自纠自查。民谚所谓“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笔者作为中老年男性之一分子,在一部贺岁喜剧中竟然看出这许多心理症候,不免为自己的境况担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