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国家电影局统计，2024年春节假期（2月10日-2月17日）全国电影票房为80.16亿元，观影人次1.63亿，相比去年春节假期票房和人次分别增长了18.47%和26.36%。当然春节档电影也出现了一定的票房失衡，本文拟对这些现象的生成原因展开一些初步分析。

◎ 喜剧元素加持深刻主题

春节档是阖家团圆的喜庆日子，喜兴的观众对喜剧的期待寄托于每一部电影，供给侧的电影制作方深知观众的欣赏需要，在奉献的春节电影大餐中大都增加了喜剧的菜码，龙年春节档虽然没有纯喜剧电影上映，但却呈现出喜剧元素泛化杂糅的总体趋势，杂糅性又一次成为春节档电影的美学特征，杂糅现象中最令人意外的是：喜剧元素加持在深刻主题、严峻主题、悲壮主题的表现之中，没有淡化或消解主题的严肃性，反而丰富并强化了主题。

票房第一的《热辣滚烫》在故事展开过程中引发观众笑声不断：诸如贾玲在车里取东西时操作不慎打开车灯，照出正在黑暗角落里小便的雷佳音……贾玲路过拳馆看见里面的雷佳音向自己对望，不禁怦然心动，谁知玻璃是单向透明的，雷佳音看不见窗外的贾玲，只是对着镜子梳理自己，但这种喜剧情景说明着女方的一厢情愿，双方的交往关系并不平等。影片还用喜剧手法讽刺了伤害女主的男友、闺蜜、妹妹、表妹等多人，揭示了他们的无耻、虚伪和自私。这些喜剧元素在让观众“喷饭”之后，同时意识到了女主被歧视、被冷遇、被伤害的悲凉处境，深刻表达了女性觉醒和青春励志的主题。

《飞驰人生2》的喜剧情景成为叙事主线的源头，老头乐的车厂主为了助力儿子参赛，在厂里组织了模仿巴音布鲁克比赛的赛道；赛道上各种山寨模仿名牌标识的老头乐汽车五花八门，让人大笑不止。饰演厂主儿子的范丞丞加入沈腾的车队，沈腾对其指导训练，每教一个技能，徒弟的操作水准立刻超过老师，这让师傅无地自容，也让观众忍俊不禁。但汽车厂主组团参赛的动机和喜剧情境正是给了男主重振信心、重返赛场的契机，人生的意义成为影片探讨的主题。

张艺谋的《第二十条》讲述了检察官百折不挠地争取公平正义的故事，但它未以严峻刻板的语调教化观众，而是让雷佳音、马丽、张译、高叶、王晓等一众演员以连续不断喜剧表演吸引观众，李茂娟（马玲饰演）出于对吕玲玲（高叶饰演）的妒忌，对雷佳音饰演的丈夫韩明百般嘲讽，丈夫为此极力辩解，并且经常用自己所处理的案件的当事人王永强来电，掩饰自己与吕玲玲的工作联系；李茂娟为解救儿子摆平张主任与哥哥争抢茅台酒；说服张主任过于急切，以致动粗，事与愿违……所有这些喜剧设置都与深刻主题有内在联系，有些元素从表面上看似喜笑，内里却十分严峻，例如茅台酒的笑料却寓意着主人公对不公平采取了妥协让步的处理，而这种远离“第二十条”的是非不分、各打五十大板的中庸之道处理方法，普遍存在于司法实践之中。喜剧元素与严肃主题就这样组合在一起，毫无违和感，反而丰富了主题，强化了主题的尖锐性。喜剧元素在吸引观众的同时，也引导观众意识到：在各种阻力下实现公平正义是多么艰难的跋涉，公平正义需要司法系统与百姓公民共同去争取。影片以喜剧美学为引力，水到渠成地转化为正剧美学，深刻性和娱乐性齐头并进、彼此交融，这在叙事上是一个了不起的创造。

◎ 深挖人性直面低谷自我

今年春节档电影的另一特点是在塑造人物时深挖人性，让主人公直面低谷人生中自我的心灵深处，在至暗时刻的心理挣扎中实现自己对自己的认知和超越，完成人格的升华和转变，所以这些影片呈现出内在化的细腻心理描写，体现出中国电影在人物塑造层面的“内省性”深入。

我们在春节档电影中看到了杜乐莹（贾玲饰演）的低谷、张驰（沈腾饰演）的低谷、韩明的低谷（雷佳音饰演）的低谷、光头强的低谷、刘伟驰（刘德华饰演）的低谷、吕途（彭昱畅饰演）的低谷。

杜乐莹面对家人、男友、闺蜜等身边人的各种歧视和欺辱，一开始表现出极不自信状态，贾玲对这一角色的表演直指内心，她不敢正面视人，常常低头垂脸，面色似有委屈，言语低声轻微，嗫嚅含混不清，面对男友与闺蜜出轨结婚屈辱忍让，当她毅然决然地开始拳击训练，其表情逐渐转向坚定，预示着她内心的抉择，各种瘦身和训练动作的反复叠化，赛场上布满五官的鲜血和“我能打”的顽强坚持，代表着她内心的坚定不移。在残酷的搏击中，镜头闪回出各种人物对她的欺辱画面，才是她深藏于肺腑深处的内心世界，影片对女主给予了饱含热泪的电影化内心呈现。

《飞驰人生2》的男主张驰在上次比赛中严重失利遭受身心创伤，靠办驾校聊以谋生，此时城建又催驾校搬家，人生再次陷入低谷，谁知此刻绝境逢生，有人助力组团参赛的诱惑重新勾起了他的梦想，让他的体内热血再次发热，但同时又让他对上次比赛中的惨痛失利充满恐惧，梦想与恐惧在他的内心中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因此形成巨大的心理压力，以至于张驰在训练场上翻车后嚎啕大哭。重振旗鼓进入赛道后，每一个障碍都导致了心理冲突的更加激烈，比赛的过程同时也是内心世界强烈激战的过程，面对竞争对方故意在前扬起滚滚沙尘阻挡视线，发动机在冰雹气候突然失温等等一系列障碍，男主内心的梦想和勇气一次又一次向恐惧冲击，终于一路狂奔冲过终点，这是男主对自己心魔的强力击破！

《第二十条》中，男主韩明一直在向不公平妥协，断案过程中迫于压力采取中庸之道的折中处理，让步的结果导致自己的儿子因制止校园霸凌反被立案，以防卫过当被判刑的张贵生在上访途中被货车撞死，王永强的妻子为换取丈夫和女儿的生命安全纵身跳楼，韩明的内心被这些突发事件强烈撞击，开始直面自己，反思自己的让步与折中对当事人和自己造成的巨大伤害，继而导致对法律的亵渎和对社会公平的破坏。

此外，《熊出没·逆转时空》中的光头强进入大城市后本想在朝九晚五的公司白领生活中实现大城市职员向往的生活目标，不料却失去了原有的快乐，开始思念大森林里的田园诗生活，反思自己的价值选择是否正确。《我们一起瑶太阳》里患有脑癌的吕途，一直不敢做头部肿瘤切除手术，经过复杂的思想起伏，终于决定为了爱、为了人生伴侣走上手术台。《红毯先生》中的明星刘伟驰一直在网民对他的误解和攻击中反思自己体验生活、追求表演真实的对与错…… 心理描写的笔触深入人物的内心深处，成为今年春节档电影塑造人物的一大亮点。

◎ 起伏人生植根百姓烟火

春节档电影中的小人物，植根于百姓生活的人间烟火，这种现实场景的“日常性”，使得观众获得了熟悉的亲切感，从而不知不觉地进入电影建构的故事情境，人间烟火成为春节档电影吸引观众审美注意的重要手段。

后结构主义电影理论在阐释主体向客体同化理论时，强调主体对镜子里的自己认同，当电影表现出人的本貌和生活本貌时，观众愿意如同主体向自己的镜像认同那样向电影的画面认同，通过电影呈现的现实生活场景和形象，意识自我、观注自我、满足反思自己认识自己的愿望。于是我们看乐莹身处凌乱的房间，桌上的瓜子皮，以及喝剩的可乐罐和可乐里的烟头，乱七八糟的书架和衣柜，满屋乱堆的纸盒，大白天也要拉上的窗帘，狭窄的沙发以及上面的杂物……这正是女主的生活和精神面貌的真实写照，正如现实中许多“宅男”“宅女”的生活环境。随着女主走向街头，我们看到大妈们在广场上整齐地扭动身体，超市里的商品五彩缤纷，福利彩票广告赫然入目、街头歌手引吭高歌、网吧灯牌不停闪烁、健身馆里运动训练……当下中国城镇的市井状态一览无余。

在《第二十条》里我们看到农民工家内设施的简陋，基层检察院办公室的拥挤和桌面的狭窄，城边村内半城半乡的街道，工地上建筑工人的简单午餐，夜晚街市饭摊的灯火通明，检察院外的愤怒呼喊，基层检察官的普通家庭生活状态……正是在各种现实差距中，检察官们艰难地追求着公平正义。

《我们一起摇太阳》里，透析病房里拥挤着的病床，老街道中破旧的学区房，街道边叫卖的店铺，人头攒动的菜市场，不修边幅的男主在喧哗的街道中骑着破旧自行车，开始了被百般嫌弃的不懈追求，扶持和救助在凌乱逼仄的小屋里展开，善良和真情在拥挤的空间里传递……

《飞驰人生2》里的巴音布鲁克赛场虽然远离普通百姓，但男主身处的驾校却是成千上万司机见过的学车情景，学员在教练的紧呼慢喊中出现的各种无法阻止的失误，这一切正是大家熟悉的可笑状态，也是著名赛车手折戟沉沙后一落千丈的真实生活写照。

春节档电影对人间烟火和日常性生活流的纪录性复原，为人物塑造的立体丰满和观众认同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 热辣追求燃烧生命激情

呈现出主人公热辣追求人生目标的生命激情，昂扬起生命旋律的音乐性，再由生命激情点燃起观众的胸腔共情，成为今年春节档电影的又一审美特征。

几部给春节档提供高额票房的电影均在影片的后三分之一处进入类似交响乐高潮部分的第四乐章。被称为“中国版《速度与激情》”的《飞驰人生2》在这一阶段让主人公进入最后的冲刺，灰心丧气“躺平”五年的“巴音布鲁克之王”重启人生，在跨越了筹资、训练、测试等一系列障碍后，张驰与队友驾驶赛车终于驶入在险峻高山大川之间盘桓的巴音布鲁克赛道，在车队新人组获得赛车第二名后，车队冠军的最终荣誉便开始召唤，重新冲刺的渴望被唤醒，沈腾抛弃了“跑一段就退赛”的幌子，加大油门，开足马力，在赛道上飞腾而起，他要洗刷五年前违规不计成绩的“污点”，冲破恶意阻挡掀起的滚滚沙尘；在冰雹肆虐的极寒条件下故意撞坏散热片的“断臂求生”；此时此刻，我们惊奇地看到中年沈腾的驾车影像与五年前青年沈腾的驾车影像合而为一；顿时燃烧起旋风般的青春生命，发动机的轰鸣让观众的肾上腺素再度飙升，重新组装并不达标的赛车反而提速狂奔，这种在巴音布鲁克高山之巅展呈的人车融合、拼搏生命的激情状态，象征着市场经济条件下加速现代化的价值追求，面对国际国内高度竞争的追超赛局、竞争主体只有输与赢两种结果，不上巅峰就落入谷底，这是国家、企业与个人面临的严峻现实，电影在张扬着永远奋斗、永不言败、永不停歇的生命激情和精神人格。

《热辣滚烫》生命美学是让肥胖的女主以顽强的意志“瘦成一道闪电”，汗如雨下的各种极限训练唱响争取尊严的生命之歌，电影因为呈现这种生命激情被有的影评人称之为“青春片”，因为它在讲述生命成长的青春故事，“宅女”乐莹经过脱胎换骨般的训练之后，终于就要上场比赛，登台前经过一段梦幻式走廊，女主透过镜子向肥胖的自己深深告别，她要在浴血搏斗中犹如凤凰涅槃般地浴火重生！

《第二十条》中当韩明在三个案件的中庸处理后导致死亡和受害后，主持正义的生命激情被唤醒，他在法庭上毅然决然地说出“不起诉”三个字后，所有在场的人们都被震惊，一向讨好忍让面有难色口中嗫嚅的韩明竟然充满激情地慷慨陈词，他用高昂的声调理直气壮地陈述“不起诉”法理根据，用清晰的谈吐旗帜鲜明地驳斥仍想折中处理的中庸常规，韩明从胸腔中迸发的崇高责任感，表现出基层检察官主持正义的生命激情。

《我们一起摇太阳》里的男女主人公因为重病陷入绝境，出于相互纯爱，出于陪伴对方走向终点的责任感，他们生发了活下去的生命激情……生命激情引发观众的共情迸发，这也是春节档电影热映的重要原因之一。

◎ 购票极限影响票房均衡

今年春节档首次出现了四部电影退出档期的现象（但它们已放映5-7天，几乎覆盖了春节长假的放映档期），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到了另外四部热映电影完成了春节档电影票房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为什么出现如此之大的票房悬殊？

据了解，春节档观众对电影票的购买力极限是3部，一个家庭对动漫电影的购买力极限是1部。购买电影这种特殊商品，不可能象购买普通商品那样，用看完全片的方式“货比三家”，只能根据影片主创的影响力、电影宣传的感召力和第一批观众的口碑来决定取舍。首先，《热辣滚烫》《飞驰人生2》《第二十条》都以一线主创的影响力吸引观众，《熊出没：逆转时空》以系列电影的品牌吸引着自己原有的观众群；其二，以上电影出品方在宣传方法上不断创新，花样百出，这里不再细述；其三，这几部电影的上述创作特点助力形成了第一批观众的良好口碑。

反观退出春节档的几部作品，都有自己不适合于春节档的特殊原因：《红毯先生》展现了普通观众陌生的明星生活，诸如刘德华拍戏结束后走出片场，两位助理迎上去，一位递上清茶让他漱口，另一位递上空茶杯让他倾吐。这种大明星高高在上被人伺候的情境俯拾皆是，让观众难以认同。刘德华主演的主人公刘伟驰让观众看来就是刘德华自己演自己，观众喜欢刘德华本人塑造的银幕形象，同时又不认同这类大明星远离人间烟火的贵族生活，因此出现了认同的焦虑。这部荒诞喜剧暗含着的当下多种价值观冲突语境下彼此误读的深刻哲理，又是普通观众难以参透的主题。《我们一起摇太阳》两位主人公罹患的疾病几近绝症，影片细腻展示其痛苦的治疗过程和悲惨的人生状态，似乎不适合喜气洋洋合家欢乐的节日氛围，加之这部电影远不如前三部电影演员的影响力，所以大多数观众决定弃选。《八戒之天蓬下界》《黄貔：天降财神猫》两部动漫电影在春节档家庭只选一部动漫片的购票量限制下，显然无法与知名系列动漫品牌“熊出没”竞争。

但总体来说，今年春节档依然难能可贵取得了创造多项纪录的可喜成绩，我们相信，电影投资创作者将会树立起电影永远和观众在一起的理念，更加深入地研究观众、更加准确地把握观众，调整创作方法、营销手段和档期安排，不断满足多层次观众的多样化需求，推动形成可持续、健康、繁荣发展的电影创作格局和产业生态。

（作者为中国电影评论学会常务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