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歇浦导演离开我们已经一年了。但是我总觉得他还和我们在一起。一起聊剧本,一起谈电影,一起研究发行方案。他并不是信口开河慷慨激昂的那种人,不紧不慢的话语中闪烁着智慧和热情。更可贵的是他温文尔雅,善解人意,从不居高临下。我们有时还会聊聊NBA。因为他是NBA的忠实球迷。当然,他引以为傲的儿子和女儿——李欣和李虹,也会成为话题,这两位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的年轻导演深得他的厚爱和厚望,总指望他们多拍影片,早日成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家子三个电影导演,夫人又是上海滩的知名诗人成雅明。多么美好温馨、令人倾羡的艺术之家!谁料他七十多岁竟然患病,在自我世界里静静生活了几年后,悄悄离去了。可惜,电影留下了遗憾,可疼,亲朋承受着痛苦。我亦然,心疼啊。不过能自我聊藉的是他住护理院期间,我曾经去探望他,留下了一次最难忘的聊天。
几年前,没有听到一点他患病的信息,我和他在医院配药时邂逅了。久别重逢,彼此间高兴坏了,站在走廊里就忙不迭打开了话匣子。谁知,聊着聊着,他突然亢奋起来,开始抱怨他碰到的一些不愉快的事,越说声音越大,火力越足,我怎么也劝不住。我惊诧纳闷,一向脾气温和、性格柔顺的歇浦兄怎么会这样?莫非他得了什么病?我心生疑窦,无名的担心爬上了心头。和他分手后,我立即和他儿子李欣通了电话,诉说了这段经历和我的预感。李欣也是十分疑惑地告诉我,他爸爸近期脾气很怪,在家也动辄发火,有点暴躁。李欣口中的“狂躁不安”似乎进一步证实了我的预感。我提醒他们赶快找医生。
一切都像我猜测的那样,李导演果真病了,而且是一种没有特效药的病。医生精心治疗,家人们倾情陪护,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但没法治愈。为了让他平复情绪、安心养病,家人商量后特地把他送进浦东最好的一家护理院。这家护理院环境幽静,设备先进,设施齐全,服务一流,费用当然很高,但家人舍得用一切去换回他的健康。
我和老李在上影共事四十年,从《上影画报》到宣发部,我几乎参与了他导演的所有影片的宣发工作。1991年为庆祝建党70周年,上影拍摄了献礼片《开天辟地》,老李是导演。这部影片题材重大,对一些重要历史人物的塑造有所突破,因此受到高度重视。老李还被请进中南海,陪中央主要领导审片,聆听意见。我们破天荒地在北京人民大会堂组织了影片观摩和新闻发布会,还转辗各地举行见面活动。那些日子我和老李几乎天天见面唠嗑。
2004年,老李又导演了重大历史题材影片《邓小平·1928》,那时我已担任上影集团副总裁,分管创作生产发行,从剧本到制作,从组织摄制班子到制定预算,从影片送审到宣传发行,我和老李又常常泡在一起研讨各种事宜。虽然他经验很丰富,又比我年长几岁,但他能虚心听取意见,真诚接受建议,呈现了优秀艺术家的胸怀和品质,更增添了我对他的敬意。
因此,我一直盼望去护理院探望老李。在老李的病情有所好转后,成雅明老师和李欣终于答应了我的要求。那天我们三人一起坐车来到护理院,路上大家都担心他会不会不认识我了。没想到,当我站在他面前,成老师问他我是谁时,他竟然笑笑说,“怎么不认识,我们的领导嘛”,幽默的口吻引人发笑。成老师又追问了一句,领导叫什么名字?可爱的李导演居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许朋乐”。他的回答暖了我的心,他没有忘记我,给了我莫大的欣慰。我们就这样一问一答聊了起来,但一提到电影他沉默不语。一旁的李欣告诉我,他爸爸现在不愿意提电影,护理院放电影他也不看。我不明就里。成老师说,他现在最喜欢的是写毛笔字和唱歌。我随口问他喜欢唱什么歌,他回答得很干脆——“《一条小路》”。我突然来了兴致,“李导,咱们一起唱”。他慷慨地接受了我的邀请,“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伸到迷雾的地方……”我们的歌声在飘荡,跃出窗口,传向远方。
今天,歌声依然在我耳畔回响,我感觉似乎李导还在。他,一个有理想和追求的人,从小路走来,一路奋发,走进了电影艺术的长廊,登上了创作的高峰。他是我怀念和敬重的电影人。
(作者为上影集团原副总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