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自杀式择期、宣发,如果选择一个比较平淡的档期,作为一部艺术电影做好映前目标观众的浸润式宣传,《红毯先生》本来的命运很可能是一部票房二三亿,口碑尚可,转年能收获一些奖项的作者电影。然而一个错误接一个错误,像特洛伊老国王总是做出错误的选择,最终被那匹命运吊诡的巨型木马将一切碾碎,只留下一个令人难解的悲剧之谜。
在戏剧里,会将这种巨大的不可解释的力量归于命运,2006年,“亚洲新星导”计划中,刘德华在宁浩N个剧本中挑中了《疯狂的石头》,像一个命运巨型的漩涡将宁浩不由分说地旋入以票房见输赢的商业类型片的赛道,而在此之前,宁浩的创作履历上三部前作《星期四,星期三》《香火》《绿草地》明明昭示着一个颇具实验风格的导演的艺术抱负。我其实一直很好奇,宁浩那几个没被相中的剧本是怎样的,之所以落选,是因为不够商业吗?如果人生有AB面,如果没有当年的那部《疯狂的石头》,今天的宁浩会是怎样的,兴许是个在业内小圈子口碑还不错的艺术片导演,从这个意义上再去看《红毯先生》的前前后后,像一次命运的轮回,由刘德华的“金手指”开启的市场魔法光环,又由刘德华收回去。
有些导演拍艺术影片,是因为不知名时投资不够,而宁浩大约是真喜欢,他真正商业性十足、完全类型化的电影说起来其实只有两部《疯狂的石头》《疯狂的赛车》,我还记得《疯狂的赛车》是在中影看的媒体场,片子比《疯狂的石头》节奏更赶,但有些疲态,看完出来看见宁浩在前厅站着,接受着友人的祝贺、媒体的采访,在我的主观臆断里,他并不兴奋,有些疲惫,兴许这样的成功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然后果然他开始不安于室,《无人区》《心花路放》《疯狂的外星人》每一部都在“拧巴”地玩类型外衣、作者表达的平衡游戏,然而商业市场里难得的“金字招牌”又岂能轻易弃之,好在后来他有了坏猴子的类型片厂牌,目前看来,几部新导的商业类型片市场收获都不错,尤其是去年夏天跑出了冷门的票房黑马《孤注一掷》。而宁浩自己的电影制片周期越来越长,影片越来越晦涩深奥,闪现出越来越鲜明的作者印记。其实这一点上宁浩和徐峥有点像,他们都有非常敏锐的市场触觉与预判,从他们的监制制片的片单即可看出,但他们又不满足于此,在他们自己的导演作品里一直不放弃融合类型与作者的“危险的游戏”,徐峥的《囧妈》“拧巴”程度毫不亚于宁浩。
回到电影本身,不管是2月还是3月上映,《红毯先生》已然预定了我心目中今年国片十强一席,跟票房无关,只关于艺术。《红毯先生》延续了《疯狂的外星人》立场不同、鸡同鸭讲的存在主义命题,相较于《疯狂的外星人》的大而失控,它小而完备,像只盈盈一握的麻雀玩偶,雕工精细,着色考究,结构紧密,层层套叠,最外层是大明星刘伟驰的体验生活之旅,内层是导演要拍的那部农民父亲为女复仇的小成本电影,最内层则是刘德华的电影人生,三层结构互相叠加,互相映照,得到了钻石般的晶体反射。与此同时,因为它是一部关于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的电影,又天然存在着另一个人文主义的内在结构,同样是三层,外层是媒体刊载的刘德华,中层是电影里的刘德华,内层是心理层面的刘德华,每一层都直接采用了刘德华的真实样本,整部电影像一个编码本,母代码就是刘德华,你了解刘德华越多,就能从影片中读取越多。
以刘伟驰的家庭设定为例,片中刘伟驰隐婚又隐离,有一儿一女,这高度对应着香港媒体多年来对刘德华家庭生活的臆测,扮演刘伟驰太太是林熙蕾,她与刘德华曾经在电影《赌侠大战拉斯维加斯》扮演夫妻,又对应着刘德华从影多年的银幕绯闻情侣。金像奖上被人玩的梗,熟悉刘德华的人都晓得他数十年对“影帝”的执念,刘伟驰跟小助手的春宵一度却因为他小心防备被偷拍而不欢而散,如果对应刘德华四十年前的旧爱喻可欣多年来一直对媒体事无巨细地讲述她与刘德华间床笫之欢的细节,就能读出文本内外互相映照的更丰富的语义。片中刘伟驰对短视频、直播的陌生疏离却被迫跟从,对应春节前刘德华为《红毯先生》在董宇辉直播里的努力融入却力不从心,更能使银幕内外真幻之间产生跨时空的微妙互动。
最引人深思的一个段落是刘伟驰对养猪农民释放善意,与农民拜把子,猪农将心爱宝刀相赠,随后这把杀猪刀被助手扔掉,捡回刀的猪农感觉受了侮辱,来找刘伟驰不得见,砸了片场,打了导演。这段情节对应着刘德华与粉丝杨丽娟的爱恨痴缠前后种种,正所谓兰因絮果,一个善意的开始,最终收获一地鸡毛。片中将过错归咎于助手“怎么不把刀扔远一点”,显然并非如此,这次刀扔远了,那下一次猪农再热情邀约呢,终究不免拒绝,明星与普通人脆弱连接的破裂须臾可见。希冀破灭的一刻,便是由爱生怨憎恨的一刻。若用杨丽娟父亲的话说,一开始就不应该予人希望。片中刘伟驰每一次纡尊降贵,试图与人为善,试图与普通人发生链接,最终都会是一场伤害。猪农找来跟刘伟驰理论时,他躲了,小助手还戒指时,他也躲了,一切交给身边的助理、工作人员,这是全片表现刘伟驰这个角色真正残酷的一刻,他把私密的情感接触变成了一场公事公办,他与人的交往都是单向度的,他只是负责输出,而不负责接受回馈,他的善在这里被打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杨丽娟死后刘德华看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医生,《红毯先生》中可以看出他很努力地去复盘去理解这场悲剧,虽然直到最后猪农相赠的猪坠楼而亡血溅当场,他最终还是没想明白何以如此。有影评说刘伟驰这个角色人名缩写了刘德华、梁朝伟、周星驰三个名字,代表了香港一代明星,然而《红毯先生》的故事如此个人,是独属于刘德华的,只有刘德华数十年来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地要做一个好人,一个正面楷模,一个被人交口称赞的善人,一惯被港媒骂作“凉薄”的梁周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困扰。
《红毯先生》中的隐喻简直俯仰皆是,较之马、猪这些更显见的,我更喜欢的隐喻是刘伟驰香港豪宅里的那棵树,它粗壮的枝干被围在雪白的园林碎石里,明明是一棵茁壮的大树,却被人为地做成了一种盆景,一种装置,失去了真实的原生活力,变成了一件不无矫饰的观赏品。一个圈里一个“木”,是个“困”字,这就是刘伟驰这个人物的终极写照,鉴于一次电影新力量论坛上,宁浩一直念叨着文字纪事与结绳纪事的优劣得失,我不认为自己这是过分解读。
宁浩在采访中说《红毯先生》凝聚了很多刘德华个人的体会与经历,《红毯先生》的得失都在于此,它有太多刘德华的视点,却欠缺了一些更宁浩的视点——第三人、局外人、更高层面更深层面的视点。艺术电影造诣的终极便是对人与世界的理解与认知,认知超过某个天花板刻度的,我们才称之为“大师”与“杰作”,在现象之下,《红毯先生》还欠缺一些关乎本质的更新发现,将所有人声鼎沸中的不可交流只归于数十年前就诞生的存在主义,将21世纪的新世界简单归结为“太阳之下无新事”不免失之于艺术的惫懒,尤其是片中对新新人类的描述不管是小助手还是短视频主播都不免简单而概念化,像一身暮气的中老年人眯缝着眼上下打量现在的小孩,在老人家的眼中,他们不是鲜活的个体,只是奇奇怪怪不可理解也不可掌握的危险存在。21世纪各个意见场里的众声繁杂,一定与80年前萨特所体验所描述的世界有些不同,如果看不到听不到,也许是因为作者俯瞰的高度太高,没有蹲下来靠近听、用心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