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3日,电影《雪豹》新生上映,“未讲完的故事”在这个春天重启新篇。作为万玛才旦编剧并执导的第八部藏语电影,《雪豹》曾入围多个国际重磅电影节,并斩获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海南岛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奖等多项大奖。影片延续了万玛才旦一以贯之的美学风格,即根植藏地社会文化空间,以思辨凌厉的笔触,真实描摹藏族人民的现实生活,将他们的所思所想融汇于冷冽且诗意的影像之中。与此同时,本片也是万玛才旦的突破之作。在影片中不仅首次大规模使用高工业水准的CG技术,以再现灵动野性的雪豹形象,而且进一步拓展题材、深化主题,从对人的关怀延展至对天地众生共存之道的思索。
一、高原生灵:
人文关怀与生态主义的延展
从万玛才旦的首部影片《静静的嘛呢石》到新作《雪豹》,人文关怀理念始终贯穿其创作之中,高原上藏族人民的日常生活在影像世界中得到真实呈现。一只雪豹闯入牧民羊圈咬死了九只羯羊,由此引发的一系列事件构成了影片的核心叙事内容。这个看似颇具寓言意味的故事,实则是高原牧民生活的真实写照,类似人兽冲突的事件至今在高原上仍时有发生。与《塔洛》《气球》相似,这部影片依旧将目光投向普通牧民,关注他们在当今时代的生存境况与精神困境,以小见大地展开对现代化进程中藏地族群的身份认同与群体性困境等问题的深层思考。但与之前的影片不同,万玛才旦在《雪豹》中进一步强化戏剧冲突,以往潜隐的矛盾张力在这部作品中得到更鲜明的表达。对于是否放生雪豹,不同观点的人激烈对峙,立场的差异激荡出对同一事件罗生门式的多元视角,其背后所分别代表的不同价值理念得以正面交锋。在各种冲突的碰撞之中,“是否放生”这个看似非黑即白的抉择,迸发出像“生存还是毁灭”这一永恒问题的震撼力量。
除了对人本身的关注,影片还进行了生态主义层面的延展,传递出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生态意识。自然本身即是自在自为的存在,高原不属于任何物种,相反牧民、雪豹等任何生长于此的生命体都属于高原,正因为生活在同一个空间,人与其他物种之间难免存在生存竞争。在影片开头,汽车这一现代工业文明的产物行驶在辽阔的高原之上,在巍峨的山峰之间,汽车与人类都显得弥足渺小,一阵尘土飞扬过后,汽车无意间撞到了什么,等到众人下车查看时,只见一只受伤的野驴已向高原深处奔跑而去。影片开头的这个小插曲,已清晰地点明了人类与动物,现代与传统,文明与自然之间微妙的对立共存关系。回到影片的叙事主线,雪豹咬死了牧民的羯羊,由此才引发了诸多冲突,然而追本溯源,雪豹为何会咬死牧民的九只羯羊?这是因为其他野生动物匮乏,雪豹面临恶劣的生存环境,只能以捕猎牧民的家畜为生。而之所以雪豹会咬死那么多羯羊,则是一种狩猎者的过捕行为,其根本源自动物的求生本能。同样,牧民金巴之所以坚决不放生雪豹,主要原因在于家庭利益受损,自己也面临生存危机。本质上,雪豹和金巴的行为都源于动物本能对自我生存权的捍卫,是人与动物之间对于生存空间争夺的体现。
这种竞争局面之所以日益加剧,正是因为人类社会的快速发展,严重挤压了众多动物的生存空间,造成难以挽回的生态失衡。最终放生雪豹,看似是法律规定下的妥协之举,但究其本质,则是出于对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考虑,以及对人类中心主义观念的驳斥。同时,影片也指出在贯彻生态主义理念时所面临的现实困境,即人的权益该如何保障?
二、返璞归真:
纪实影像下的诗意书写
《雪豹》延续了万玛才旦一贯的美学风格,但更加化繁为简,以静观式的纪实影像展现发生在高原之上的日常故事,形式与内容间交相辉映,使影片整体抵至浑然天成的自然之境。首先,与导演以往作品不同,影片中加入了电视台记者一行人,他们作为外来者,突然闯入牧民的日常生活空间,其中摄影师王旭的汉族身份,更强化了其游离于冲突边缘的旁观者角色,用追踪报道式的方式客观记录整个事件,这种套层结构增强了影片的纪实特征。其次,现实空间的因果叙事作为影片叙事线之一,内在规定了影片现实主义影像美学风格的运用。相比万玛才旦的其他影片,《雪豹》故事发生的空间更为单一,牧民住所就像戏剧舞台,各色人物轮番登场,三一律式的结构使得矛盾冲突更为集中爆发。摄影机犹如舞台视点,以悠长的镜头冷静旁观整个事件。影片里大量景深长镜头的运用,为观众营造出更为真实的临场感。在冷冽质朴的镜语中,镜头深处圣洁的雪山、冰湖,广袤荒芜的草原等,这些作为叙事背景的藏地独特景观被真实呈现,自然原始的生命力与诗意也因此得到更为纯粹的表达。
万玛才旦曾说过自己并非是纯粹的写实主义者,这在其影片的影像美学层面也得以印证。从《塔洛》开始,万玛才旦就逐渐从阿巴斯式纯粹质朴的纪实影像美学中抽离,构建起自己更为独特的影像风格。至影片《气球》,这种更具作者性的影像美学已基本成型,即既留有阿巴斯式自然诗意的写实质感,又将梦境、回忆引入影片,呈现出具有浓郁文学性的魔幻现实主义韵味,两相融合之下,逐渐营造出一种更为自然灵动的诗意气质。在《雪豹》中,除了现实空间中关于是否放生雪豹的线性叙事,影片还以黑白影像呈现了一段模糊叙事,即喇嘛与雪豹之间相互救赎的故事,这个故事似乎是喇嘛的回忆,又像是梦境一般虚幻飘渺。现实、梦境与回忆交织,原本故事单一的叙事空间被极大拓展,清晰的时间性变得更为模糊,而内嵌于影像之中自由飘渺的诗意气质却得以自然流露。
三、悲悯平视:
罪与罚的超越与生命救赎
《撞死了一只羊》与《雪豹》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主角的名字金巴都含有“施舍”之意,在主题层面也都涉及到复仇与救赎,只不过前者发生在人与人之间,后者则是人与兽之间,但殊途同归,悲悯之心终填平了复仇与救赎之间的沟壑,实现了对罪与罚的超越与生命救赎。
《雪豹》里的复仇主要体现在牧民金巴身上。他激烈控诉雪豹的罪行,在未获得赔偿前坚决反对放生,甚至扬言杀掉雪豹,以杀戮偿还杀戮。但正如前文所言,从生态主义层面来说,雪豹咬死牧民的羊到底是罪还是罚?金巴禁锢雪豹是否又是另一种罪与罚?金巴与雪豹看似完全对立,实则他们之间具有很强的相似性,首先在处境上两者都孤立无援,困在羊圈里的雪豹是被审判的对象,羊圈外的金巴一意孤行,站在众人对立面同样孤立无援;其次他们都具有生命原始的野性与力量。然而坚决惩治雪豹的金巴难道就毫无悲悯之心吗?其实不然,当众人聚在一起看纪录片,看到岩羊从雪豹口中成功逃脱的一幕时,他也会和其他人一样长松一口气,他还会把死掉的羊送给小雪豹吃,这都是他对弱小生灵怜悯之心的体现。对于金巴而言,选择不放生雪豹其实也是一种双重的痛苦与折磨,即现实中与众人为敌的痛苦,以及自我内心中现实仇恨与悲悯本心相悖的痛苦。金巴最终选择放生雪豹看似是一种妥协,实际上对他来说更是一种对罪与罚的超越,一种精神层面的自我解脱与救赎。
在影片中,喇嘛对雪豹持有真正的悲悯平视态度。藏族原始宗教苯教讲求“自然平等,万物有灵”。佛教以慈悲关怀,众生平等为核心理念,喇嘛也始终信奉并践行此理念。影片里有一幕喇嘛进入羊圈与雪豹对视的场景,这里运用了雪豹的主观视点,喇嘛与雪豹之间构成自然生灵之间纯粹的平视。在超现实的想象/回忆空间,喇嘛曾放生过雪豹,雪豹也救过濒死的喇嘛,两者之间超越物种界限,形成一种同为自然生灵间的惺惺相惜与相互救赎。在影片最后,有一小细节堪称神来之笔,即老牧民将自己攒了一辈子用来朝圣的钱当作赔偿给金巴,以求他放生雪豹,这是一位父亲对儿子爱的深沉体现,也是一位藏族佛教信徒慈悲信仰的崇高彰显,而慈悲的本质就是爱。
影片结尾,大雪纷纷扬扬,被放生的雪豹与它的孩子朝雪山归去,观点各异的人们目送它们远去,整个过程沉默静谧,又如朝圣般神圣、虔诚与空灵。在这个未被刻意渲染,却又颇具仪式感的场景里,万玛才旦最终返璞归真,以悲悯醇善的包容态度弥合了对立冲突间的鸿沟,而抵至微妙平衡的圆融之境。在大雪无声飘落间,一曲万物有灵的生命爱歌流转于圣洁的雪域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