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万玛才旦的其他作品相比,《雪豹》有着不一样的美学追求。强烈的戏剧冲突场面,用动辄六七分钟乃至十分钟的长镜头来呈现。这些长镜头在技术和精神层面上的精彩实现令人赞叹。
《雪豹》拍摄地在青海玛多县,在海拔四千多米缺氧的高原上。摄影机穿梭在关系复杂的人群中,大量手持摄影,运动中的构图很是沉稳;演员们的表演生动准确,而又能和摄影机灵活配合。《雪豹》中那些一气呵成的场面调度,再次证明了万玛才旦在电影能力上走向了新的台阶。
尤其影片最后,一个单镜头长达十分多钟,它的完成如有神助。那场戏是影片的高潮,也是影片的结束部分。围绕着是否放生雪豹,男主角金巴和各方势力发生了冲突。这个过程中,众多演员们的走位乱中有序,情绪都很饱满,当金巴父亲答应放走雪豹的时候,大片的雪花从天上落了下来,随后越下越大。
《雪豹》运用了大量CG技术,但这里天象的发生我感觉是真实的。后面大雪绵密地落在走远的雪豹身上,这个部分应该是后期电脑合成的。当我将这个判断咨询于本片的制片人,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导演一直在等待一场雪,而就在那场戏的情绪被积累到极致的时候,雪竟然不期而至。
那一幕的确非常神奇。雪与影片中需要的氛围和情绪准确匹配。演员金巴长时间感情激烈的表演,竟然没有失误,扮演他妻子的应该是业余演员,她身材粗壮,满脸通红,背着一个孩子,情绪随着故事的发展而准确地调动,有着强大的信念感。她紧张而又无能为力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从担心到绝望地流泪。不知道是镜头内的故事还是镜头外的故事达到了感动天地的程度,大雪就这样落了下来,影片就这样被成就。
这个长镜头值得被写入电影史。万玛才旦的艺术生命在他去世后仍然延续和增长,没有比这更令人欣慰的事情了。看《雪豹》,于我,于我们,一定都是非常独特的体验。大概11个月前导演意外辞世,现在我们与万玛才旦在他的遗作《雪豹》中重逢,再次彼此确认过眼神。我再次看到了万玛才旦导演在电影艺术上努力的方向,看到了他习惯的叙事母体和持久的文化信念,也看到了他在开拓他的新的藏地表达领域。
即使在故事场景地貌的选择上,他也不再局限于还原日常生活的视线——那些灰蒙蒙的藏地村庄。此番,他带领我们来到美丽的雪山与冰封的高原深湖,让我们看到了雄伟的风光,导演用这种方式表达他对天地自然的礼赞。他引领我们走至另外一个精神境界。《雪豹》里不仅仍然有现代和古代的思辨——这在新片中远非重要的,有浑浊而难解的人间政治,更有大地伦理的徐徐展开。
金巴家的九只羯羊被一只雪豹咬死,损失很大。愤怒的金巴不肯放走雪豹,并以此要求政府赔偿。这个过程中,有电视台记者前来采访,说着普通话的摄影记者正在学藏语,出镜的藏族记者正在和远方的女友视频恋爱……金巴的老父亲和喇嘛弟弟(他因为喜欢拍摄雪豹而被称为雪豹喇嘛)希望放走雪豹但又无能为力。基层干部前来告诫金巴,无效后叫来了警察将金巴制服,老父亲在伤心欲绝中拿出打算去拉萨朝圣的钱来解决事端,并答应警察放走雪豹。
现实的线索外,还有一条超现实的线索,以黑白影像来展现,其中的故事仿佛前世梦境。“雪豹喇嘛”曾在出家的前一天解救过这只雪豹,喇嘛闭关一年后,因为体力不济,他在大雪中奄奄一息。这时候又与那只雪豹相遇,他希望雪豹吃掉自己,作为他最后的施舍。但雪豹把他背起来,将他送至家中。
在现实的线索中,“雪豹喇嘛”在众目睽睽下进入羊圈,试图与雪豹对话,雪豹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人和动物的悲剧性关系,影片没有进行详细的社会学解释。这里面显然包含了复杂的历史,也包含着环保主义的悖论。这是《雪豹》中富有难度的部分,影片对此进行了一些必要的提示。影片一开始就展现了被雪豹追杀的野驴,因为牧民手中没有枪,雪豹数量越来越多,导致其它生物遭殃。万玛还让记者在镜头前展现了电视台的简化而过时的叙事——因为豹骨值钱,人们猎杀雪豹,导致其数量逐年减少,而现在雪豹出于天性吃了牧民的羊,牧民却还要去报复雪豹。
电影也让金巴说出了他对于这一悲剧关系的理解——我这里要跟口口声声说保护雪豹的人说几句话!以前人和雪豹世代相互依存,雪豹偶尔来咬死一两只羊,我们也觉得没什么,但后来雪豹成为国家保护动物,牧民不能动它们一根指头,然后雪豹就来攻击我们的牛羊!
一种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以前的雪豹也会杀死羊,但非常节制,不像现在这样残忍,雪豹杀死羯羊的数量(9只)远远超过其生存需要。于是,不仅仅是雪豹数量多,雪豹身上似乎还是带着戾气的。而黑白影像中“雪豹喇嘛”和雪豹的关系,则代表着过去理想的和谐关系(而现实主义叙事线索中的“雪豹喇嘛”,似乎迷恋于数字影像中的雪豹),老人家则说:“这片草原上有很多动物,以前动物和人是好朋友,雪豹也一样。”但现在已经不同了。动物和人不再是朋友了,这问题的根源是什么?
有人认为《雪豹》里面戏剧冲突的动机不够,金巴的行为是一点赔偿就可以搞定的。但其实导演在基层社会工作过很长时间,对于当地权力关系比一般人更为了解。金巴说,“如果不是我们,雪豹能活到现在么?”我们可以从中得知,动物保护的代价都是由当地村民承担的。“如果我先放了雪豹,我找谁要钱?你们推过来推过去……”这个部分的影片是现实主义的。电视台和派出所的权力关系也处理得十分准确,微妙。而基层干部说要找派出所帮忙处理事情,他对金巴说:“你不怕事是吗?那我就给警察打电话!” 金巴说:“警察我也不怕!” 基层干部反问他:“你不怕吗?”这仍然是一部非常节制的万玛才旦的电影——虽然节制,但在表达上仍然很明确。这部影片也仍然一如既往,包含我们熟悉的万玛才旦的藏区符号学,举凡现代媒介,普通话VS.藏语,牧民、电视记者与警察的对应关系,都有可供解读的空间。我更愿意去强调万玛才旦表达上的更新与掘进,他开始进入大地伦理的宏伟视野,他的藏地伦理讨论纳入了新元素:那些高原上的动物们。虽然此前的《撞死了一只羊》《老狗》都以动物命名,但那些动物更像是文化符号,这里的雪豹更作为实体而存在,虽然它也同时象征了大自然。
美国环保主义先驱Aldo Leopold创造了大地伦理这个概念,从前人们谈伦理更多谈人与社群的关系,但大地伦理将这个范围扩大,它将土地、河流、森林和动物一并纳入进来。没有任何地方比万玛才旦的故乡藏地更适合谈论这个话题了,在藏地的视野里,共同体的边界更为宽广和敞开,共生共存的概念仿佛流淌在血液里。
我们从金巴的话语能窥见高原上的道理,雪豹偶尔吃两只羊他们并非全然不接受。高原上的人、雪豹和牛羊虽然构成食物链的上下端,但大家并不过度。我记得Aldo Leopold谈过因为现代机械和现代技术的使用,导致了人和动物力量的极端悬殊,这是一种过度,是对土地伦理的毁坏。金巴气急败坏时借助于起重机来解决羊圈的问题,现代机械在这里也是明显的象征物,我相信导演在此都是自觉的。万玛才旦有着非凡的理论敏感。
所以说《雪豹》诠释与演绎了一个新的哲学范畴。电影故事情节看似简单,却是一个复杂的当代寓言,它涉及现代性,涉及自然律、习俗以及政府成文法规的关系,它让各种权力线条在其中交织,让这个109分钟的电影包含了大千世界,这都向释义者提出了挑战。而且它与当下反人类中心主义的后人类思潮也是那么的契合。我相信这都不是刻意的,当万玛才旦用这个来自于真实新闻的故事改编展现这一切的时候,这在藏地上是融洽和无间的。
在影片的最后,雪豹从羊圈中走出,这被处理成为一个神圣的时刻。雪豹低身走到喇嘛身边,触摸他的僧袍,又走到老人身旁,老人抚摸了它的后背。它也带着歉意般来到金巴身边,金巴让它快点走。然后雪豹和附近等待它的小雪豹一起,消失在白茫茫一片的大地上。
导演对于藏地社会的理解和表述达到了新的深度,从这个角度来说,《雪豹》是万玛才旦最为深刻的一部电影。当草原失去平衡,一切就都变味了。当工作人员说:我是来解救雪豹的!这是一句惊人的台词,它似乎反照出那些有信仰的牧民反而成了雪豹的敌人。当在外力强迫下,老人拿出积蓄来赔偿自己的儿子,这个世界的悲剧就越发粘稠到难以分析。事情扭曲至此,这里存在着巨大的冤屈,这也许才是那场雪的本意。导演将这个纠结的情境展现出来,令我深深感动,这种呈现是理解的开始。当雪豹从羊圈中走出,很多心灵仍然隐隐作痛,但人间的慈悲仿佛被唤起,开始在世界上周转与运行。
去年万玛才旦导演去世后,我回顾了他的创作和访谈记录,在他的镜头缝隙之间,看到了一个隐藏的事实与概念——“电影法门”,并以此为题撰文发表在学术期刊上。发表之后内心仍然是忐忑的,因为这毕竟是一个很大的概念,而且这个概念在其以往的作品中往往体现地十分隐蔽。而《雪豹》中却有更为直白的表达,影片中由理解而透露和召唤出来的人间慈悲,是佛教的基本精神,我看到法布施的延续,看到“电影法门”的新光亮。《雪豹》让我感到欣慰,当然,并不仅仅是它证明了我的学术观点,也在于我见证了万马才旦不竭的生命力,更欣慰于这样的善法能与我们相遇,并期待它能够为我们所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