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人间》作为导演顾晓刚的“山水图”系列之二,承袭了第一部《春江水暖》特有的镜头风格,营造出极具中国山水画特征的江南图景。在精致的形式背后,顾晓刚也意图通过组合多个不同类型的主题,丰富本片的内容表达。
在影片中,顾晓刚围绕“人”,创造了三组主题:人与自然、人与欲望、人与人。在一部作品中涵盖多个内容迥异、反差巨大的主题,容易让作品的表达有蜻蜓点水之感,也容易影响其叙事的连贯性。但《草木人间》对此问题的处理无疑是成功的。究其原因,一方面得益于编剧与导演的用心,另一方面与影片与“目连救母”故事之间的互文性理解有关。
《草木人间》对人与自然的表达,不仅源于顾晓刚对探索中式电影美学的形式需要,也与“目连救母”故事的叙事逻辑密不可分。在“目连救母”故事中,目连成功救出母亲依靠的是自己的孝心和佛祖的慈悲开示。其中的关键是佛祖这类强大力量对人的命运的绝对掌控。敬佛则生、欺佛则亡。
这一点在《草木人间》中表现为:身处自然则生、离开自然则亡。吴苔花在采茶时与自然和谐共生,她是幸福的。当她离开茶园(自然)进入城市,便逐渐陷入癫狂之中。虽然何目莲配合警方捣毁传销团伙,但只是在形式上救出了母亲。“梦想”破灭的吴苔花仍然处在长时间的精神异常状态中。直至她被儿子背入山中,才被山喊醒、得以重生。
这一点在传销窝点被捣毁前,吴苔花在衣服上发现茶虫的一场戏中表现的更为明显。茶虫是茶园的化身,发现茶虫的吴苔花似乎回归自然中,很快发现了传销的真相。但茶虫并不是真正的自然,所以看似回到自然的吴苔花很快被重新拉回残酷的现实中。“目连救母”故事的原有内涵,无疑加深了对影片所表现的“人与自然”关系的理解。
“人与人”和“人与欲”是《草木人间》中着重表现的另一类主题,且内容相当丰富。人与人的关系涉及亲情、爱情、友情。人与欲的关系设计人对金钱的欲望、对爱情的欲望、对实现自我的欲望。
这两组主题,除了在互文性理解层面具有上述特点,也将《草木人间》拉入“目连救母”的叙事传统中,让它与故事本身的叙事传统形成了强烈互动。
“目连救母”故事最重要的主题之一是劝善惩恶。但当静止的宗教教义面对动态的人情世态时,“罪”与“罚”的矛盾便难以调和。事实上,围绕“罪”与“罚”,“目连救母”故事确实分出两个不同支脉。其一以清朝万历年间郑之珍所作的《目连救母劝善戏文》为代表。在戏文中,刘青提的罪孽既有品德的恶劣,如毁桥、欺僧;也表现为她对佛教所倡导的禁欲主义的反叛和对人生享受的追求,如开荤。因此,虽然郑之珍意图批判刘青提,但从作品所呈现出的效果看,这种批判是无力的,甚至弱化了刘青提的某些“罪孽”。第二类以清代张照的《劝善金科》为代表。他不仅将刘青提的所有罪孽全部归于其品性的败坏,还删去了刘青提为自己辩护的内容,使刘青提所受惩罚更加合理。
在《草木人间》中,吴苔花所受到的惩罚(人财两空)是因为她的贪念,但贪却不只她独有。何目莲贪恋独立,所以误入骗子公司;老钱贪恋爱情,所以没有及时制止吴苔花的行为任由其发展;甚至未出镜的目莲之父也贪,他贪恋自由,所以抛妻弃子。众人皆贪,受罚者却只一人。
其次,吴苔花的罪不是主动犯罪,而且被人利用了她。正如片中传销组织对她的洗脑过程所表现的,吴苔花的贪是一步一步被激发出来的。犯罪分子利用了她的欲望,也利用了她的善良,因为吴苔花最终的梦想只是成为一个“独立的、自立的、自强的、独立的女性”,“活出自己的样子”。这显然是郑之珍《目连救母劝善戏文》中的刘青提的现代翻版。
顾晓刚无意间站在郑之珍一派,通过弱化目连母亲的罪,表达故事人物对传统理学、传统观念的反叛,表达了对人和人生更深刻的思考。
作为第十四届北京国际电影节的开幕影片,《草木人间》的特点不仅表现在导演对中式镜头美学的探索,也不仅表现在作为“反诈2.0”对社会热点问题的关注。当我们将目光投向更久远的历史中,便能发现本片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所作出的积极且成功的尝试。也正是通过与历史的互动,“目连救母”故事的古老众生才得以回响于现代光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