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年4月举办的第十四届北京国际电影节上,《走走停停》获得最佳影片、最佳编剧,最佳女配角三项大奖,成为这届北影节收获最多的影片。自6月8日上映以来,《走走停停》一直保持着比较好的口碑,在端午档影片满意度调查中高居榜首。影片以为数不多的场景、波澜不惊的叙事、适中浓度的情感较为准确地反映了当下人们的真实生活处境。而通过电影的反身性策略,影片也唤起了观众对电影作为媒介的思考。
从主人公的职业设置与电影创作的自我指涉来看,《走走停停》与近两年上映的一些国产影片如《永安镇故事集》《银河写手》,尤其是同样由胡歌主演的《不虚此行》形成了同一序列的呼应。《走走停停》的主人公吴迪(胡歌饰),一个在事业和爱情上都遭遇了失败的编剧,从北京回到家乡,他的选择看起来像是前几部作品的人物在平行宇宙中的某种走向。
只是对于吴迪来说,回到家乡的决定好像并不艰难,事业与爱情的受挫也没有带来多深的痛苦。但这一形象与近年来影视剧中流行的“窝囊废”形象又不太一样,吴迪不是唯唯诺诺的讨好型人格,也没有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高光时刻。他提供了一种有自负但又不多,想躺平但又不丧,对爱情有点向往但没有也无妨的“淡人”形象。这样的男性主人公形象在国产电影中是较为新颖的,也会令当下观众产生一定的共鸣。
吴迪的编剧身份对普通观众来说可能是陌生的,但当看到他回老家求职、在超市遇到“别人家的孩子”等段落后,也许会让观众产生一种“他在演我”的普遍认同。就票房而言,《走走停停》相较类似题材的影片收益更好,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它把创作者的问题置换成了更具有普遍性的问题。吴迪虽身为电影从业者,但他的问题却不再只是创作焦虑,而更多是当下许多青年(或按照影片中高圆圆饰演的冯柳柳的标准来说是中年)的普遍困境,从而容易抵达更多的观众。实际上,吴迪这种自我认知的青年-中年二象性,本身也是当下人们真实处境的某种还原。
影片中其他人物的塑造也是真实且有新意的。初看母亲江美玲(岳红饰),好像是一个影视剧中经常出现的念叨孩子、包揽家务的母亲形象。但随着剧情的发展,母亲偶尔冒出的几句英语、对音乐的审美、对人生际遇的态度,真实生活与表演的互文等等,让她成为了一个鲜活立体、富有生活智慧的母亲形象。在父亲吴明发(周野芒饰)身上,既能看到传统大家长的影子,但又同时包含着反思与温情。最后父亲借由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参与到拍摄当中,帮助妻子、儿子完成了共同的心愿,也丰富了父亲这一形象的面向。
影片对真实生活的还原也体现在没有刻意去追求一种浪漫爱的表述。吴迪与冯柳柳的互动会让观众建立起情感期待,尤其是借着排练台词,两人半真半假地流露出一些化学反应。但爱情在影片中没有真正达成,最终只落在了结尾处汽车的走走停停与始终未能交汇的目光。这一段的调度是非常电影化的,也通过调度形成了影片的题眼。在湖边的段落中,当妹妹吴双(金靖饰)和摄影曹哥(甘昀宸)在岸边喂小羊时,我听见后排的观众说“这俩人是不是要好上了”。但到头来什么也都没有发生,因为生活的逻辑本就是这样,无法处处都洋溢着粉红泡泡。而吴双本身的形象也可以生发出更加多义的解读。
除人物塑造外,《走走停停》的另一个突出特征是运用了电影的反身性策略。电影的反身性是指电影通过自我指涉、自我解构以及质疑自身的生产、表述和美学形式,打破了虚构与现实之间的界限,从而引发观众对电影作为媒介的思考。
在《走走停停》中,电影的反身性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对电影创作者身份的反思,吴迪的转变构成了这部分的内容。二是考察观看的行为。全片以一部电影作为开场,随着屏幕的后拉,我们跟随主人公来到电影院里,开启了关于观看、创作的思考;而通过对电视纪录片的观看,影片也讨论了媒介与舆论的关系。三是将电影的拍摄过程呈现出来,这部分构成了影片的主体,既包括吴迪一行拍摄剧情片《似是故人来》,也包括冯柳柳掌机纪录片《回故乡的人》的过程。在双重拍摄的交错下,摄影机成为了影片中一个重要的存在物。摄影机一方面参与表意,触发喜剧效果,如吴迪的特写省略掉了精心摆放的书,吴双的特写规避掉了衣服上的字。另一方面也引发了真实与虚构的思考,看似虚构的剧情片,却意外接近了母亲的真实生活,并记录下了母亲最后的时光;而看似客观的纪录片,却通过高度主观性的剪辑成为了迎合流量的“虚假”内容。
母亲离世后,父亲坐在电脑前观看黑白影像素材的段落令人动容。这一画面也指向了巴赞意义上摄影影像的本体论——电影正是通过再现技术,保存时间、捕捉瞬间,将其固定为永恒的影像。父亲后来的参演不仅让影片完整,他与母亲的影像也共同构成了“此曾在”的确定性瞬间,让电影成为死亡和时间流逝的对抗。当身边的人一一离去,只身一人的吴迪在电脑上敲下“走走停停 第一场第一幕”时,生活与影像、真实与虚构的边界再次被打破,影片也在这里完成了最后一次的自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