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80后青年导演,电影对我来说,早已不只是一份事业,更多的时候,它是一种自我表达的方式,也是一种对世界的探索。岁月流转,人至不惑之年,生活仿佛陷入了一种按部就班的循环,然而内心深处对信仰的执着,让我渴望做出一次大胆尝试。
初次听闻“仲肯”这个词汇,是在一次西藏文化讲座上。当时,讲师讲述了被誉为“东方荷马史诗”的《格萨尔王传》,这是中国少数民族的三大英雄史诗之一,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和认知价值,它承载着藏族人民的历史记忆和精神信仰。其中为了传承这些故事而默默付出的颂唱艺人仲肯,一下就抓住了我这颗在生活泥沼中挣扎的心。想要拍摄一部与此相关的影片,成为了我心中的夙愿和情怀。
随后的几年间,我多次深入藏族地区,亲身感受当地的生活方式、宗教信仰和传统习俗。在青海玉树州附近的一个小村庄,我目睹了一场庆祝活动。人群中央,一位身着传统服饰的仲肯,手持泛着温润光泽的古老六弦琴,随着他手指的拨动,美妙旋律与高亢颂唱声响起。尽管我听不懂藏语,但那抑扬顿挫的节奏、充满情感的声音,让我仿佛穿越时空,走进了一个个古老的故事之中。村民们沉浸其中的表情,也让我感受到这些故事对他们而言,不仅仅是娱乐,更是对先辈的回忆与敬意。那一刻,我不禁开始反思自己的生活。在如今这个快节奏且物欲横流的时代,一个人如果执着地追求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但在历经人生的起起伏伏后,又能否找到自我,回归现实?
然而,作为一名汉族导演,我深知自己与藏族文化工作者之间存在着差距。这是源于成长环境、文化背景所带来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以及对文化理解深度的不同。所以,我决定以藏族文化为脉络,通过一个渴望融入藏族文化的汉族人的心理世界,展现精神皈依与迟疑、信仰与执念的冲突。整部影片就这样,从一个名为仲肯的汉族青年,为了逃避心底的痛苦,在藏族地区流浪多年,并执着想要成为格萨尔王传世故事的诵唱艺人“仲肯”而展开。片中,男主仲肯是我们很多普通青年的极端缩影,体现着人们面对难解之事时内心的忏悔、救赎等复杂情绪。也通过男主与女主苏禾之间的关系,传达出“放下”才是智慧的理念,如同藏传佛教中“万物皆有佛性”,不一定要“成为谁”人生才有意义。
在影片的创作过程中,我延续了五年前首部文艺片《大雪冬至》的现实魔幻主义手法。在我看来,梦境是大脑的满足,现实所见可能是内心期许的幻象。男主仲肯历经三次梦境,每次都离传闻中能获格萨尔王加持的白色帐篷更近,然而最后一次走进帐篷,里面却空无一物,并没有想象中格萨尔王的威严身影或古老故事的回响,有的只是他对于所逃避事情的映照。在他所经历的这一系列荒诞不经的故事中,仲肯并非真正的“仲肯”,而是他内心深处欲望的化身;途中所遇到的那一对长者夫妻,是他内心深处执着的旧思想;忽隐忽现的少女,是他在途中由所见所闻而潜移默化产生的新思想;贯穿全片待宰的羊,是他在这片土地上内心的徘徊与挣扎。思想成长伴随着新旧观念的交替,仲肯在老人去世与少女出现后,从迷茫、执着走向平静审视,最终明白真正的释怀是勇敢面对过去、珍惜现在。最后他下山了,发现载他两次的司机就是真正传唱者——仲肯。这就像是一个许多人都会遇到的故事,我们苦苦追寻,却一直得不到的东西,某个普通人却早已拥有,对那个普通人来说,所谓的Title,远不如一家老小热热闹闹吃顿粗茶淡饭来得珍贵。当仲肯反应过来,他发现他一直寻找的是他自己!于是他剪掉长发,剃掉胡子,打算坐飞机回去开启新生活。那一刻或许就是袁了凡所说的“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拍摄时,考虑到影片风格与实际限制,我们没有沿用大多数文艺片偏爱的那种极具呼吸感的镜头影像,而是选择了所谓老电影的基础摄影方式。我们通过专于构图、勾勒光线、拍摄工整,应用趋于返璞归真的镜头语言,展示藏区景观文化与高饱和度风光。一方面,是因为它与我们所追求的客观冷静叙事风格相契合,与我们的题材以及作者表达也紧密相关;另一方面,拍摄场地多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山河流间,团队成员多来自内地,想要将更先进的摄影设备及移动器材运送到拍摄现场,无疑是一项巨大的生理与心理的双重挑战,且影片为小成本制作,权衡之下,传统技法成为最佳选择。在具体的拍摄中,我们借助光影的交错,利用大反差、高光比的手法,去映射仲肯内心的矛盾与挣扎。仲肯的两面性,就如同光影的两面,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通过改变焦段,为观众构建了一个真实又梦幻的叙事空间,帐篷争执、少女舞蹈、山羊拟人化等镜头语言,与仲肯生命形态相互映衬,编织出丰富复杂的故事网络。此外,团队还精心设计了手抄本、摩托车、湖泊、隧道等意象,虽不敢言精妙,但希望营造的独特氛围,能让观众在观影后有所回味。
在藏区拍摄,我们面临着诸多难以想象的困难与挑战。我们团队成员都是从全国各地飞往玉树,由于未经历一个循序渐进适应高海拔的过程,初到藏区,便遭遇高原反应,头痛欲裂成了每个人每天都要面对的“常客”。其次,藏区多变的天气,成为拍摄的又一大困扰。前一刻阳光明媚,所有人员与设备都已就位,转瞬之间便乌云密布,狂风暴雨夹杂冰雹,拍摄计划被迫中断。这种情况频繁发生,大家也逐渐习以为常,从怨天尤人到相视一笑。每一次的等待,都伴随着拍摄进度的拖慢和成本的增加。经费的紧张,使得我们每个环节都需精打细算。专业的摄影器材价格高昂,摄影指导为找性价比最高的设备,几乎沟通遍所有器材公司,只为争取优惠。道具采购因当地资源有限,为找符合剧情又价格合理的道具,跑遍大小市场与二手交易场所。为寻找合适的拍摄场地,团队翻山越岭,忍受烈日炙烤,有时耗费几天也难找到理想场景。尽管困难重重,大家却从未抱怨过吃住行的艰苦和条件的简陋。我们时常挤在狭小皮卡车内,就某个场景的拍摄手法展开热烈的讨论,演员则在一旁积极地提出自己的见解。在一次次的思维碰撞中,我们的电影逐渐变得更加完善。因为我们心中都怀揣着一个共同的目标——拍出一部对得起自己良心的电影。
《仲肯》不仅仅是一部电影作品,更是我对传统文化的一次深情致敬。同时,这部影片也包含了我对于青年文化态度的独特见解。在现代生活中,传统文化与现代人难以共鸣,为此,我大胆选择从青年的视角去解读和呈现,尝试用他们易接受的方式讲故事,将传统文化与现代审美结合,摸索两者融合新路径。通过贴近年轻人生活的叙事手法,把藏区传统文化元素与现代审美观念、电影技术手段相融合,营造出独特的视觉体验,让观众感受传统文化底蕴与现代魅力的交织。此外,影片也借仲肯的经历,展现青年一代在传统与现代、本土与全球文化碰撞中的困惑与选择,呈现他们形成独特文化态度与价值观念的过程。
电影作为一种极具影响力的艺术形式,如桥梁连接不同心灵与文化,能跨越界限传递正能量,激发人们对真善美的追求。其价值不止于票房,更在于实现艺术价值、担当社会责任,剖析人性与社会问题,引发观众深度思考与情感共鸣。同时,我呼吁更多青年电影人关注中国少数民族电影。尽管当下商业电影为主流,但像《一个和四个》《我本是高山》《阿莫阿依》《小马鞭》《雪豹和她的朋友》等优秀的甚至充满青年化表达的少数民族电影新作不断涌现,为中国国产电影注入新鲜血液。毕竟,民族的才是世界的,相信在中国电影人的共同努力下,中国民族电影、中国电影事业必将蓬勃发展。
(作者系电影《仲肯》编剧、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