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花样年华》25周年4K导演特别版上映，新版本除了4K之外，片尾多了两段对很多观众来说也许并不特别相干的短片，片尾字幕前的版本仍然是以前的版本。但这因此让我们借机去了一趟电影院，重温了这部25年前即已封圣的电影。

未能对之前广为流传的版本进行重新组织，我以为是明智的做法。虽然据说那版本其实并不符合导演最早的蓝图，而是一个权宜之计的版本，后来就顺势而为，有了这个大众广为流传和观看过的版本。但既然已封圣，已经典化，就没有必要让它再变成另外一个东西。《花样年华》作为25年前的生活坐标和某个时期的象征，就这样被原样保留了下来。这种确定感，让人欣慰。

25年前的2000年，记得《花样年华》片尾在吴哥窟，大约三四分钟的片段，所体现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剪辑和运镜、与叙事融合而鲜明有力的配乐，都曾让人反复观摩，甚至作为房间里让人迷恋的背景声音。于是一个时代和一段生活，就这样被标记出来，那么的醒目。如今的版本没有导致记忆的凌乱，这的确是一桩幸事。

重看这部《花样年华》，不是在当年的586电脑上，是在CINITY影厅里面，我们与它可谓喜相逢。这次观看，感觉影片开头叙事很是直接，开头的音乐，起得也未免太突兀了，但画面与声音慢慢展开之后，斑驳的墙壁，屡屡提供狭路相逢的楼梯空间，银幕上假定性的日常生活逐渐让人产生了信任感和信念感。于是我重新在影片里沉浸，那个年龄和那个时段的生活的气味，仿佛也从银幕上飘了过来。

电影让人感动的因素是综合性的。而这次文本的4K质感对于观众的感受力来说，必然还是有所增益。王家卫这部电影充满了精致的设计，它对被历史化了的空间进行巧妙地切割，移动镜头和固定镜头反复凝视与回望，加上服化道、美术与摄影等等合力打造的精致化视听效果，这让观众珍惜每一格画面，其叙事被充分而有效地接收到了。

于是各种解经般的阐释学就诞生了，这部影片也值得这种诞生。

二

这次重看的确看到了更多细节，加上网络传播了很多关于影片创作的信息，我了解到电饭煲在当时香港社会的作用，它起到了解放妇女劳动时间，并且改造其生活模式的作用。王家卫电影中恋物的情节又一一展现，那是一些都市物象，是作为意象的物象。电饭煲之外还有旗袍、西门子和美力士钟表、武侠小说、周旋的歌。两个主角面对两盘牛排，面对的不仅仅是饱腹之物，饮食之间包含了他们对于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微妙体会。

主要是非自然物或者说商品等，更容易被某个时期的城市电影所捕捉、强调。这相对于乡村空间。后者的时间流逝有自己的特征，树木春天发芽秋天落叶，这里有这里的感受模式和表达模式。王家卫电影中的物是生命的尺度，是个人生活史的坐标和时光的归处。

这里的物可以焕发多层意义——这很像村上春树的《1973年的弹子球》。一群人在郊区某仓库看到无数退役的弹子球机堆积在一起，他们震撼、流泪，仿佛看到了时光的墓碑。那是他们少年时期最喜欢玩的游戏机。

问喜欢王家卫的影评人——王家卫喜欢村上春树吗？回答说，是喜欢的。若果真如此就很有趣。我直觉感受到两个人有诸多共通之处。当然王家卫也曾说他受森田芳光的《其后》的影响。这次没有时间重看那部影片，所以就不做比较了。

这次观看4K版，更注意到了其中的非线性叙事，比如苏丽珍去东南亚的寓所偷拖鞋。这些都比较抓马比较离奇了。我更是等待结尾的到来。也就是1966年的柬埔寨，一个叫周慕云的人来到了吴哥窟。

照例这段落的第一幕是一段电视播放的时政新闻。柬埔寨皇室人员在机场迎接戴高乐，20万群众在公路边欢迎。这似乎为情感找到了一个时间的坐标。王家卫电影喜欢这样的画面切入，这也曾带来很多讨论。有人以此认为个人的一切与时代政治似乎是水与油的关系，渺不相干。这算是一解。

不过在60年代，在内地和香港独特的关系里面，潘迪华扮演的孙太太的离开与回来，人的聚与散，其实都受到时代政治的影响。不过那是生命之流的给定的框架，大家对此好似安之若素。唯一传达出来的是一种被动的命运感。

不过我认为大时代的画面，还是有另外一重价值。它将这个十分私人化个人化的情感置于一个能被大众认知的背景，将这个情感和更多的人群社会进行了联结。

然后就是在吴哥窟。这一段当年感动不已，是被其美学风范打动了吗？我觉得主要还在于其意义的丰盈。我看到有人说《花样年华》是把“渣”变成了美学，是为“渣美学”。这是我很难认同的。苏丽珍和周慕云的关系所构成的美学，恰在于其不“渣”——如果一定用“渣”这个字在这里造句的话。这也就是为什么最早的戛纳版有两人的上床，后来导演坚决删掉。因为这样的两个人的关系的设定，在整个本文中更为自洽。

周慕云来到吴哥窟一扇门边的墙洞里，说出了他的秘密，并用泥土封上。吴哥窟供奉的是毗湿奴，世界维护之神。周将自己难以和别人共享和交流的深刻的情感，都说与那个洞穴听。

仿佛赋予了那感情一种神秘的仪式。也许是对于深刻情感的永久保存，也许是内心的一种释然。摄像机不停地描绘吴哥窟几百年的斑驳的石墙，然后给出了多元的视角：有一个从高处坐着的身穿黄色衣服的小和尚的过肩镜头，他远远地看着周慕云的倾诉；吴哥窟古老的石头建筑上头，还有半轮白色的月亮。

于是，电影营造了一场秘密的恋爱，然后给予了我们各种品味的途径。不仅仅让我们从时代的角度去看，还让我们从小和尚的角度去看，并且让我们从几百年的佛窟建筑的角度去看，还让我们从月亮的角度去看，也就是从45亿年的时间隧道去看。

观众看到了什么？有人看到人类情感活动的虚幻与渺小。但电影让这一感情和时代、永恒、宗教都发生了交汇。这是一份值得被祭奠的情感，是一种值得纪念的生命活动。摄像机在莫高窟的建筑间缓缓横移和摇动，我有了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